诗经十大名篇

一九八九年夏天,路过一家中文书店,门口摆了两只竹筐,标明里面的书五角钱一本。当时汽油是一加仑平均一元两角五,再小的车加满一次总要十加仑。买一份当天的报,还要两角五。没钱倒不一定逼死英雄汉,贱价总是让人觉得有便宜可占,于是为五角钱折腰,翻捡起来。内中有一本《诗经研究方法论》,李辰冬著,台湾水牛出版社,属水牛大学丛书第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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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辰冬先生

翻开来,封面折进一窄条,上有作者照片,很犟的相,下面写:李辰冬,一九○六年生,河南省济源县人,法国巴黎大学文学博士,现任国立师范大学教授。封底简介说“本书继诗经通释、诗经研究之后,是李辰冬博士关于诗经之第三部论著”等等,看出版时间,一九七八年,十二年前的了。不料这一读,竟读到天亮,躺下后想,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解释呢?怪。

《诗经》为南燕人尹吉甫独自写成?

大致说来,李辰冬先生认为(这本书就是在讲为什么认为)《诗经》是周宣王三年到幽王七年五十年间南燕人尹吉甫一人所做。这之前,我知道《诗经》里有几篇是尹吉甫所做,而且也知道有个“兮甲盘”,王国维考释其“铭”是记载这个尹吉甫的功绩,但无论如何想不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都是尹吉甫所为。

我见到李辰冬先生的结论,第一个反应是,有意思,这倒可以是一篇小说,可见我是做不了学问的,常常就要来大胆假设,滑向小说。李辰冬先生对胡适之先生非常尊敬,却恰恰反对胡适之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认为不是科学方法,科学方法是从原始材料中寻求原理法则,再以这些原理法则解释原始材料。  

青年时代的李辰冬

民歌无个性,而《诗经》三百却篇篇有个性

李辰冬先生研究《诗经》总结出七条原理,且选两条看看:      

三百篇的形式有点像民歌,实际上,作者是用民歌的形式来表达他的内心,并不是真正的民歌。民歌无个性,而三百篇篇篇有个性。所谓个性,就是每篇都有固定的地点、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人物,固定的事件……  

每解释一个字、一个成语、一句诗、一个地名、一个人名、一个名称、一种称谓、一件史实,先得把这个字、这个成语、这句诗、这个地名、这个人名、这个名称、这种称谓、这件史实作一统计,看看三百篇中共用多少次,能不能在这些次中求出一个统一的意义。      

法则有十六,且也选几条:      

凡遇地理上的名称,必得以地理来解释,不得如《毛传》“前高后下曰旄丘”……必得查出这些地理名称都在什么地方……  

凡遇地名,不仅解释古时在什么地方,现今在什么地方,遇必要时,还要解释它的历史与环境,务期与诗义发生关系。  

如将同一地名的诗篇作一归纳,求其统一的地带,一定可以寻出各篇中的历史事迹。  

如将同一地带地名的诗篇作一连系,一定可以发现一件古代史或故事……  

如将相关地名的诗篇……作一连系,一定可以发现一件古史……  

如遇山川名称,必得指出山的那一段,川的那一段,不能只说山名、水名、或发源于何处……   如遇人物的名称,必须追究出他是什么时候人、什么地方人、什么职位,他与诗篇中其他人物的关系,他在诗篇中什么地位……  

如遇文物制度上的名称,必须以周时的文物制度来解释,不得以后世衍出的意义作解释……  

凡遇历史事实,必须找出事件发生的地点、时间、人物、甚至月份、日子,这样才能与历史事实相配合。并将每件历史事件的年份时代算成西历,就不致有年代先后倒置的错误。  

如将《诗经》中的同一诗句,同一称谓,同一名物的诗篇作一归纳,往往发现这些诗篇的关系;但必须受其他法则的协助与约束。说得更详细一点,就是这种法则不能单独使用,必须与其他法则所得的结果相配合,才可成立。      

绝版李辰冬《诗经通释》

我初看这些近于自虐的法则时,不由替李先生捏了一把汗,再想却都是老实认真,好像看见一个“赛”先生。结果呢,李辰冬先生说,“这样,就发现了三百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诗、每个地名、每个人名、每件史实都是实录,没有一点虚假。不仅是一部千古不朽的文学伟著,也是一部活生生的宣王复兴史与幽王亡国史。”

至于断定三百篇都是尹吉甫所作,是由地理的统一、人物的统一、时代的统一、史事的统一、体裁的统一、名物的统一、诗句的统一、风格的统一、声韵的统一、起兴的统一、人格的统一这十二点来得到的。  

李辰冬先生提到他研究《诗经》得力于清儒,最得力的书是顾祖禹《读史方舆记要》、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于省吾《吉金文选》、吴其《植物名实图考长编》、焦氏《易林》、燕京大学引得社编的《诗经引得》,训访最得力于王引之、马瑞辰、王国维、闻一多。 

尹吉甫究竟是谁?

这样一本学术书,我却读得像《福尔摩斯侦探案大全》一样,紧张,迷惑,释然,微笑,感慨或大笑乃至惊动了邻家的狗。关于这尹吉甫,择其大略是——  

尹吉甫原籍南燕,今河南延经县北三十五里,本姓,后改为吉,他的一支不知何时到卫国今河北濮阳县的复关为氓,也就是“外国人”。周宣王二年(公元前八二六年)卫国准备平定陈、宋时,尹吉甫这位士的文武之才为卫侯赏识,派为浚邑的良人(良人是率领二千人的乡长,而非我此前读知的丈夫)。宣王三年随卫侯之孙、卫武公次子惠孙(《诗经》中被称为孙子仲)去平陈(今河南淮阳县)与宋(今河南商丘),初春出征,十月凯旋,与孙子仲的女儿仲氏恋爱,留下《击鼓》、《女曰鸡鸣》等几十篇诗。   宣王四年随南燕国君蹶父到陕西韩城把韩侯迎到镐京,朝见宣王后又送韩侯到南燕迎亲,韩侯娶的是蹶父的女儿,之后再护送韩侯到今河北固安县的新韩城,他做些歌颂与迎亲的诗,《关雎》、《麟之趾》等诗即是这时所做。  

宣王五年初春,随卫人赴镐京勤王,西征犹。宣王逐犹四月到今陕西白水县的彭衙时,派他赴洛阳,这时他作“兮甲盘铭”纪念自己的战功。六月再去西征,十月才打到今山西永济与南仲会师,合力将狁逐到今山西洪洞县。《六月》、《公刘》、《甫田》等几十首诗就是这时做的。  

宣王六年初春,又随宣王南征徐戎,此时派他为尹氏,尹吉甫的尹由此而来(尹是史官)。四月随宣王回到永济。宣王出征是逢山祭山,逢水祭水,逢宗庙祭宗庙,尹吉甫也就写些祭诗。“周颂”的一部分颂和《江汉》等诗即为此时所做。  

六月刚回卫国,八月又随方叔伐荆蛮,方叔率领的人是殷的后人,所以凯旋时到宋祭祖,尹吉甫作《商颂》等颂。这年冬天他与仲氏私自结婚,因双方家长反对。从辈份上论,尹吉甫是仲氏的爷爷辈。后来仲氏的父亲孙子仲也答应了。  

宣王七年,随申伯安定申、甫、许三国,此时仲氏也随父亲孙子仲到甫国,于是夫妻俩在许国有了一段好日子,留下《汝坟》、《汉广》一些诗。这年冬天他随仲山甫赴齐迎娶齐胡公的女儿庄姜,由尹吉甫护送回卫,留下《南山》等诗。  

宣王八年到十年,尹吉甫又被派去东征恢复鲁国的土地,产生“鲁颂”里的颂。但这次没有用他的文武之材,而是监建营房,于是气愤,有《大东》等诗。此一去三年,回家时,父母为他娶姜女来抵制仲氏,致使仲氏非回家不可。仲氏回去后住在漕邑,尹吉甫去漕欲接她回来,终致断绝,其时仲氏已身怀六甲。后来仲氏改嫁给蹶父的儿子伯氏,也就是尹吉甫的本家侄儿。仲氏临出嫁还去浚邑看望尹吉甫,告之再嫁,这时有《载驰》等诗。  

宣王十六年,卫武公即位,在浚邑春秋祭祀,尹吉甫作《斯干》等诗。  

宣王二十五年时已连续大旱五年,尹吉甫父母饿死,有《云汉》、《蓼莪》。  

幽王四年(公元前七七八年),西戎作乱,镐京危急,让尹吉甫随伯氏西征,伯氏因不听尹吉甫的计谋,丧兵失地,反将责任推于尹吉甫,有《何人斯》等篇。尹吉甫四处控诉,终将本家侄儿正法,这时的侄媳妇仲氏怨怒于尹吉甫,鼓动卫侯没收了尹吉甫的官职与土地,逐出卫国,有《十月之交》、《伐檀》、《巷伯》等诗。尹吉甫只得回原籍南燕,不受蹶父欢迎,流浪到今山西汾阳县死去,有《小宛》、《鸱》等篇。李辰冬先生估计尹吉甫死时七十八岁。  

作者既教文学史,于是先统计了一下《诗经》里的“诗”字,不料结果是三百篇内只用过三次,进而查周与周以前的文献,只有两次。查《诗经》里的“歌”,则有十四处。这倒也并不能称为怎样的伟大,结论却找到了:歌抒情,诗言志。周的官爵世袭,宗法社会彼此是属亲,各种情况都歌,而春秋时代则要求官做,孔子常歌,但两次要弟子言志,是言怀抱,是以言志用诗。

原始社会封建社会是歌,诗是郡县治下固定的文体,诗是歌的延续,歌的形式的固定。进而由统计“士”,认《诗经》为“士”所做,再进而是“征”,不料却查出“士”“出征”的路线,渐渐找出尹吉甫这个“士”随周王“出征”的过程以至最后惊人的结论。  

如果我写了这样内容的一篇小说(我当然写不出),结果可能是“胡说”或“有趣”,李辰冬先生考证研究出这样一段古史故事,反应是“胡说”而没有“或”。《诗经研究方法论》就收有质答的文章,例如质《竹书纪年》《易林》的可靠,恋爱辈份不合,孔子删诗,有二十三篇诗作者可考例如《巷伯》一诗明明写是“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古无私人著作,古诗,为何此事从无记载,西周宣王复兴史难道要改写等等繁多的令人捏一把汗的问题,及至看完辨答,清晰得令人愉快。我因对三百篇的每篇诗,也就是每个“犯罪现场”都有了解,都有腹疑,现在突然来了个福尔摩斯·李,一五一十头头是道,证明“罪犯”就是尹吉甫,知我者,华生大夫也。  

这其实还不只是西周史改写,文学史也改写了。尹吉甫晚荷马一百年,一直说中国无史诗,我想所谓史诗的意思是记述历史因果行为的诗,这回有了,而且与荷马史诗的不同在于《诗经》里有非常个人的情感。尹吉甫又早屈原五百年,也就是说,中国的私人诗可提早五百年。

这个结论没能说服胡适和钱穆

《诗经研究》里有几处情景记述,十分生动。李辰冬做出《诗经》乃尹吉甫一人所作的结论后,无人相信,“我的一位最好朋友,他对我的《陶渊明评论》一书备加赞扬,认为是最科学的著述,并请我到他的学校讲解研究陶渊明的方法;可是提起我发现尹吉甫是《诗经》的作者时,他马上堵起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那时是在师大教员休息室,他指着在座的一位同仁说:‘你说,他的算什么方法’!另指一位说:‘你说,他的算什么方法!’所有在座的同仁他都指遍而耻笑我……胡适之先生也说:‘不可能,因为古人没有讲过。

比如《小星》篇明明是讲姨太太进御的,怎么会是尹吉甫的自传?’我说:‘不是,是他出征时发牢骚的诗。’胡先生回答说:‘我不同你辩论。’并郑重地劝告我说:‘李先生,你的个性太强了。朱老夫子讲:“凡事要退一步看”。朱老夫子是圣人哟!他的话没有错哟!’”  

另一处讲到“当我的《尹吉甫生平事迹考》完成后……我想请钱穆先生指正,因为他是古代史专家。他那时在马大讲学,我怕他不肯指教,事先给陈铁凡先生去信,征得他的同意才寄去。谁知寄去后,钱先生回信说他的眼睛有毛病,而我的字太小,一时不能看。

后来陈先生告诉我:钱先生是相信朱熹的民谣。”还有一处也有意思:“几年前,台湾广播电台为广播全部《红楼梦》,整整花了一年的准备,在正式广播的头一晚,为引起听众的注意,约了几位他们认为的《红楼梦》专家,如胡(适之)先生、李宗侗先生以及兄弟我,开一个座谈会,目的在为电台捧场,而胡先生第一句话就说:‘《红楼梦》毫无价值。’记者着了慌,忙忙说:‘胡先生,您这一讲我们明天还播不播?’胡先生不好意思,只好改口说:‘我只讲讲《红楼梦》的考证,至于价值问题请李先生讲好了。’记者就问:‘《红楼梦》既无价值,胡先生为什么要考证它的作者呢?’胡先生回答说:我只是对考证发生兴趣,对《红楼梦》本身不感兴趣。’”  

我朋友中有做教授的,总有一点为五斗米不得不读书的苦相,从前为做官读书的也是说“十年寒窗苦”。学术何时能成“闲术”,知识也就恢复平实貌了。我看这李辰冬先生最初也是兴趣,由“统计”(不是归纳,李辰冬特别指出归纳会偏差,因为不懂或认为无用的部分就有可能不去归纳)来试一下“诗”字,就像买了一把快刀,随手削削木头,不料削出轩然大波。我本来收有中国中原几个地区的乡下剪纸千数张,闲时按十五国风所言的动植物及礼俗配置,以证西周的遗传,现在看来是将牛头对马嘴,待以后什么时候再说罢。

(选自《阿城文集》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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