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虽然离我们而去了,但他的艺术之幕却不会落下,永远也不会落下。因为它不是一颗流星,虽灿烂一时,却瞬息而逝;他是一颗恒星,这颗恒星不仅会永远定格在他毕生酷爱的电影银幕上,更会永远地闪耀在祖国繁星璀璨的艺术天空上。”
——秦怡
今天是二零一八年十月十八日,二零零八年十月十八日,同样的初秋之际,谢晋导演在其故里上虞市的酒店一九零九号房间,从此长眠。
谢晋导演从影六十年,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在计划着拍摄新片的诸多事宜。他曾说,他要像黑泽明一样倒在片场。电影之于他来说便是生命。他永远都不会满足于自己现有的作品,总会说一定要拍出最满意的作品来。
在1998年谢晋从影五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上,年已七十五岁的谢晋在会上用他对电影的赤诚之心读了他写给自己的信,信中谢晋对自己说:“一眨眼,五十年过去了,你一直说至今没有将最好的影片拍出来,你七十六岁了,你还有多少时间,三年?五年?总之没有五十年了,所以你不要太兴奋了,你要只争朝夕,把握每一天,每一小时,兢兢业业,踏踏实实,拍好电影。”
兢兢业业,踏踏实实,拍好电影。可谓字字珠玑,潜藏着一个电影导演最诚恳、最热切的信念和执着。一直把持着这样创作之心的谢晋导演,也无愧于成为中国电影史上为数不多的,可以用“谢晋电影”这个独具份量的名词来称呼其作品的导演。
谢晋1923年11月21日生于浙江绍兴上虞的谢塘镇,是东晋名相谢安第五十四世孙,故而取名为晋,即指东晋。自幼家境殷实,家族文化底蕴深厚,亲人们都对谢晋寄予厚望。从小谢晋在自家开办的小学里读书,博览群书,善思寡言。1932年随家人移居上海。
三十年代,上海正值咖啡馆林立,街头处处霓虹灯闪烁的“摩登时代”,从幽静舒适的江南水乡初到上海时,谢晋不适于城市的纷杂炫目。谢晋的母亲为解他的苦闷,便带谢晋去电影院。谢晋观看了人生中第一部电影《姊妹花》,那时,谢晋和母亲看了很多时下的新电影,有好莱坞的《魂断蓝桥》、《摩登时代》还有三十年代左翼电影时期的《大路》、《桃李劫》等。年少的谢晋在母亲的讲解下,由此和电影结下了缘。抗战时期,几乎充斥了谢晋从初中到高中,谢晋几经周折于上海与香港之间。
1941年的夏天,平日寡言的谢晋做出了改变他人生的决定,他告诉父母他决定去读戏校,在父母的惊愕和家族亲人的匪夷中,谢晋偷偷考上了华光戏剧专科学校和金星电影训练班,认黄佐临和吴仞之为师,却遭到了家人的反对。
在时局混乱中,十八岁的谢晋选择离家出走,去往四川江安国安戏剧专科学校读话剧科,当时任教的有洪深、焦菊隐、黄佐临、张骏祥、曹禺等活跃在戏剧界和电影界的艺术家们。谢晋勤奋好学,在那里做剧务和场记,学到了不少专业知识和经验。
《鸡毛信》
1948年,谢晋进入了由国泰分立出的大同电影公司,担任助理导演,拍摄了《哑妻》(1948 吴仞之导演)、《欢天喜地》《二百五小传》(1949 郑小秋导演)、《几番风雨》(1949 何兆璋导演)。后还在石挥的《鸡毛信》中担任了副导演。跟随敬仰的大导演们拍摄,谢晋积攒了很多创作经验,在五十年代后也开始尝试自己拍片。
直到1958年谢晋被分配了拍摄任务,这部影片成为谢晋的第一部成名之作,这部电影就是描写运动员生活的《女篮五号》。从此,谢晋正式进入了电影导演的行列之中,开始了他真正意义上的导演创作,这对于对电影充满无限热情的谢晋来说,也是他日后成为大师的起步。
谢晋从五十年代开始电影创作到二十一世纪初,他几乎见证了中国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身处于其中,在变革中、在巨浪中、在新时期下坚持着自己对电影艺术的追求。
《女篮五号》
变革洪流中的初探
五十年代末,在中国“十七年电影时期”的起落中,谢晋的《女篮五号》在当时的电影作品中,为数不多的关注人物真情实感,丰富了五十年代末电影的题材内容。《女篮五号》不仅展现了运动员的训练和日常生活,并且将新旧时代变化中两代人对运动的情感转变,人物间的爱情、亲情横织于其中,使它不仅是一部跨越时代社会图景的写实性影片,同时还牵引出了教练与运动员林小洁由师生关系转变为令人触动的父女情,教练与秦怡扮演的林洁年轻时的爱情故事。使《女篮五号》在当时众多反映工农兵的电影中,以情取胜。
《女篮五号》成功后,谢晋被指派拍摄了两部具有当时时代印记的影片,随后他的第二部成就当属《红色娘子军》,这个剧本由梁信完成后,分寄给了上海天马厂和海燕厂,一直无人问津,直到谢晋偶然间收到这个剧本,连夜拜读后,谢晋满怀激动的主动请缨要拍摄这个剧本。谢晋为了寻找与角色相符的演员,花费了不少心思。
在他的创作札记中记录到,为了找到与琼花这一人物“火辣辣的大眼睛”符合的演员,周折多地。一次偶然中,在上海戏剧学院终得这双“火辣辣的大眼睛”,这就是扮演琼花的祝希娟。在这部革命历史题材的影片中,谢晋重点不在于展现红军与敌人的战斗场面,而是集中于琼花这一人物从受压迫到复仇反抗的觉醒过程。但这部影片谢晋个人十分看好的影片,最终却遭遇了被要求增加概念化的内容和删除爱情线的命运。这并没有遮挡谢晋在其中的导演才能,《红色娘子军》在1962年获首届“百花奖”后,还参加了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80年代法国谢晋电影展和美国谢晋电影回顾展等活动。
60年代的《大李小李和老李》成为“轻喜剧”的代表作。从形式到内容皆融合了极具生活化的喜剧元素,在大兴强身健体的运动风中,将为躲避广播体操误被关进冷藏库中的大李、反对运动却偷偷练习太极的老李、以及影片中学习广播体操动作的段落,寓于喜剧之中,让观众不由为之发笑,同时也在滑稽离谱中,反映出当时的社会状况。
《大李小李和老李》
谢晋从小在家乡就热衷于看“草台班子戏”,他成为导演后,也终于从越剧演员台前幕后生活入手,拍摄在时代变迁下戏子在不同选择中走向不同道路的《舞台姐妹》。
在这部电影中,谢晋的镜头风格和场面表现更为细腻流畅,对群体表演的空间调度和江浙细水长流的诗化意境营造,有了不同以往的尝试。在初探中,就拍摄出了各具风格且一展导演天赋的作品。随着《舞台姐妹》被批判,谢晋的创作热情也由此进入了对自己的怀疑和苦闷之中。
《舞台姐妹》
戴着镣铐舞蹈
文革期间,谢晋也难逃一劫,他经历了旁人无法想象的身心磨难,赤诚之心受到诘问,几年后谢晋被“解放”,要求拍摄反映文革成果的影片,在蒙蔽中期盼着艺术自由的到来,却仍深陷泥沼而不知。这一时期谢晋拍摄了《海港》、《春苗》、《磐石湾》等应时之作。谢晋却从未放弃过电影艺术的表达,即使在特殊时期,他也努力在其中寻找完美的艺术表达方式。
《海港》
燃烧生命的回望
“我的每一次艺术实践,都是对生命的一次燃烧,一个艺术家,只有用自己的生命做燃料,把自己变成一团火,才能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才能把别人也变成一团火。”谢晋将自己的生命做燃料,用那团火投入电影创作,谢晋在文革期间经历的人情百态与世事变化,他将这种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的苦痛与煎熬,毫不避讳地诉诸于他的“文革三部曲”中。谢晋在同样的题材中,并没有重复自己,而是每一部都力求创新与不同。
《天云山传奇》分别以三个女性的内心意识为叙事线,如同费穆在《小城之春》里开辟的人物内心旁白叙事方式,谢晋运用人物内心旁白推动故事进程,让观众极易进入人物的意识流动,也恰如其分地适于那个年代所想无法表达的社会氛围。
宋薇从爱情萌生到被迫分别再到划清界限和最终的觉醒成长,都是在第一人称的心理叙事下完成的,其次同时并行的是,以晴蓝视角对罗群的再识到共同艰难生活的过程,和以周瑜贞的视角看晴蓝和罗群现时生活的叙事线。后两条叙事线又为宋薇人物的转变提供了力量。以罗群为中心,树立了由活泼转向谨言慎行到追求自由的宋薇、内敛稳重又坚定追求爱情的晴蓝和敢言敢做的周瑜贞三位女性形象。《天云山传奇》成功的叙事和人物设置、厚重的题材,使这部电影在当时大受好评。
《天云山传奇》
随后他就决定拍摄《牧马人》,同样谢晋从不满足于相同的风格。在《牧马人》中,从侧面描写文革留给人的影响,集中于许灵均和灵枝的爱情,在社会冷落边缘许灵均被感情所支撑。在广阔的大草原上,谢晋突出展现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更真挚的情感。
这部影片在叙事上进一步进行了探索,以许灵均的情绪和心理发展编织,纵向以许灵均去北京见父亲为线,横向以许灵均的遭遇和遇到灵枝进入新生活为线,纵横通过许灵均内心独白进行了十一次交替,结构了全片。许灵均与草原牧民们的乡民情、与灵枝的爱情、与儿子的父子情、与草原上学生的师生情都一并浓缩于这部文革题材的影片中,使《牧马人》成为不同于《天云山传奇》的又一优秀作品。
《牧马人》
1986年朱大可在一篇发表的文章中提出了“谢晋模式”,他认为谢晋的电影具有固定的模式化,服从某些共同的结构、功能和特性,是以煽情性为最高目标的陈旧美学。他在文中写道:“正如一切俗文化的既定模式那样,谢晋的道德情感密码又总是按规定程序编排,从中可分离出‘好人蒙冤’、‘价值发现’、‘道德感化’、‘善必胜恶’四项道德母题”。
同一年,我国著名电影理论家钟惦棐在《谢晋电影十思》中客观地给出了回应:“谢晋不只是踩着三四十年代的脚印走过来的最后一人,也是当时一批青年导演中第一个接受新电影观念的人。
他对柴伐梯尼和德·桑蒂斯的《罗马十一时》做了细致、深入的研究,他的《红色娘子军》比《鸡毛信》在电影表现力上有极大的丰富,这说明谢晋对战后新电影有探索,而不是个固步自封的人。”“一个艺术家的美学情趣既是在长期中形成,也只能在长期中变异,谢晋影片的‘雅俗共赏、老少咸宜’恰恰是他的功绩。”
《红色娘子军》
的确如此,谢晋从最早的成名作开始便力求突破自己,从不满足于当下的作品。即使是“文革三部曲”这样同类型的题材,也都各不相同,带给观众的心理体验也完全不同。在对谢晋题材重复的质疑中,谢晋仍选择拍摄“文革的三部曲”第三部《芙蓉镇》。
《芙蓉镇》将视角转向文革下老百姓的生活,百姓在这场巨浪中的命运和生活的变迁,更具现实意味。这部作品也获得了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的最高奖项,被称为谢晋的巅峰之作。
《芙蓉镇》
溢于天地间的情
在朱大可的文章中,他认为谢晋电影中的“煽情性”是他固有的模式。在我看来,“情”的表达正是优秀的电影导演和其作品中应表现的,并非模式也并非固化。电影对于人性的探讨,对人细腻情感的捕捉,是电影真实性的体现。电影探索天地间的情,观众才能通过电影去获得更多的情感体验。这也是谢晋之所以成为大师的原因之一。谢晋对情感的体会和表现方式深谙了中国传人统文化心理和情感认同。
于我而言,《清凉寺钟声》是谢晋情感表达最为丰溢的一部作品。日军投降后,残留孤儿狗娃被羊角奶奶收养并抚养长大,培养了深厚的感情,几经分别之痛,狗娃投入佛门,后与生母相认,所有情感抉择都在血浓于水的亲情中得以理解。谢晋将人情人性置于家国情仇中,人物仍然选择人性最美的一面,将日军遗孤抚养长大。
在狗娃成长过程中与哑父细腻的相处方式,用捶背等细枝末节的动作来增进人物间的情感,以及狗娃再次回到家中,秀姑出嫁时给狗娃做好了往后每个年龄段穿的鞋等细节,使不具有血缘的亲情产生于人情,升华于生活中。
如果《楢山节考》深刻表达日本社会中亲情与无法选择生死的痛楚,那《清凉寺钟声》则是独属中国语境下对亲情相处细节的传达。明镜与羊角奶奶一家人的亲情,与日本生父母的亲情,都经谢晋之手细腻地流动在天地之间。
《清凉寺钟声》
谢晋导演将一生奉献于电影,几经波折,热情却从未消减。他在其中所经历的毅然选择、艰难时刻的艺术追求、不断求新的探索,对家庭的痛楚和愧疚,都化作对电影的热爱。
他缄默且毅然决然,缄默于生活带给他的痛苦,毅然决然地追随电影。
他虽寡言但始终如一的爱着他的家人,在动身前往故里参加校庆前,他无论如何都先去医院看了受伤的女儿,从来大大咧咧的父亲这次却鲜见的千叮咛万嘱咐女儿。途中还去看了独自在家的外孙。叮嘱好了家中一切事情后才离开上海。
此后一天,谢晋就安然离世。
那个曾经独自离家,毅然选择从艺的身影,那个在汹涌起伏中仍追寻电影的谢晋导演,都无不使我动容和满含热泪。
以此在谢晋导演逝世十年之际,来忆起这位在大浪淘沙中潜心于电影,熠着光的明珠般的导演。
作人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