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雷峰上的塔,是近年新建之塔。古雷峰塔在五代时初建,当时之名是“黄妃塔”。《西湖游览志》云:“吴越王妃于此建塔,始以千尺十三层为率,寻以财例未充,姑建七级,后复以风水家言,止存五级,俗称王妃塔。以地产黄皮木,遂讹黄皮塔,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塔下。”
(西湖清趣图:古代五级雷峰塔)
上文中的吴越王,是钱俶。王妃姓黄。《净慈寺志》载有《吴越王钱俶建黄妃塔碑记》,文中云“尊礼佛螺髻发犹佛生存,不敢私秘宫禁中,恭率瑶具,创翠堵坡(塔)于西湖之浒以奉安。”明确此塔名为黄妃塔,并亲笔书文于碑。杭人之“王”“黄”“皇”读音相同,至今犹是,故曾讹名王妃塔、皇妃塔;又雷峰生长着一种黄皮木,也称黄皮塔,其实“黄皮塔”多半是王妃塔的音讹。不过此塔究竟是在雷峰之上,人们多以雷峰塔称之。
唐代时雷峰塔尚未建造,无从谈起;而宋代时雷峰塔虽已矗立,但宋人似乎对雷峰塔无感,几乎不见有专咏雷峰塔的诗,比如上篇中林逋诗写中峰,根本不见塔的影子,倒是有很多写到雷峰的诗句,大都是以雷峰为地名地标,或言及雷峰一带的自然景观,如夕照之类的,提到雷峰塔的不多。南宋末董嗣杲的《西湖百咏*雷峰》诗,咏的其实是雷峰塔,但对雷峰塔却是一个大大的差评,请读其诗:
“五极浮屠透泬寥,黄皮园上梵坊遥。当时雷就家曾弃,前代皇妃迹已销。
铃带水风传古衕,灯分山月照长桥。根基自广云层减,臃肿难供画笔描。”
宋人的总体审美观与唐人有差异,唐人喜壮美,宋人喜纤美。有道是唐代美人骑马马不支,而宋代美人骑马是马不知,这是颇为形象的比喻。故宋人不喜欢近赏雷峰塔,认为其臃肿难看,不堪入画,我想审美趣向或是原因之一。不过,若不是单独看雷峰塔,而将雷峰塔放在与整个南山广阔宏远的背景中,或放在整个西湖西南山脉落日夕照背景中远观,雷峰塔恰到好处的审美价值就会有所体现。虽然董诗人说雷峰塔难供画笔描,但南宋画家李嵩所画的《西湖图》(上海博物馆)上用雷峰塔作为明显地标,雷峰塔在图里的南山群峰中有高标独立岿然孤绝之感。明人钱惟善诗句:“钱湖门外黄妃塔……周遭地带江湖胜,孤绝山同树木低……”
(南宋*李嵩《西湖图》:雷峰塔孤标独立)
明末张岱在《西湖梦寻》书中有《雷峰塔》诗:
“闻子状雷峰,老僧挂偏裻。日日看西湖,一生看不足。
时有薰风至,西湖是酒床。醉翁潦倒立,一口吸西江。
惨淡一雷峰,如何擅夕照。遍体是烟霞,掀髯复长啸。
怪石集南屏,寓林为其窟。岂是米襄阳,端严具袍笏。”
此诗将雷峰塔用四种人物形象来比喻。
诗第一句中“闻子”,指明代诗人闻启祥,他有一著名联句:“保俶若美人,雷峰如老衲。” 是说雷峰塔如站立在湖边峰顶日日观看西湖而百看不厌的老和尚。
诗的第二句是写雷峰塔如潦倒的醉翁立在湖边。这里是借用明代文人画家李流芳的典故,李流芳曾有诗云:“雷峰倚天一醉翁”。
第三句是写雷峰塔又像夕照中披着烟霞的长者(隐士),站立湖边,面对湖山掀髯而长啸。
第四句写南屏山怪石云集,使得北宋书法家兼石痴米芾站立在湖边,穿戴整齐虔诚地严肃地向着南屏山的岩石致礼;借用明代文人陈仁锡对雷峰塔的品评:“其老苍突兀如神人搢笏。”
清末近现代初·朱祖谋的《采桑子》词,也将雷峰塔比作颓然老僧:
“佛香仙呗西湖好,住近南屏。病耳冥冥。惯数清钟向晚声。
夕阳黄到黄妃塔,草树鬅鬙。照影分明。巾拂颓然一老僧。”
清*周二学《雷峰塔》诗:“芒鞋又复下南峰,涤我烦襟云外钟。惟有醉翁如旧友,笙簧隔水听疏松。”
清*厉鹗《雷峰夕照*清江引词》:“黄妃塔颓如醉叟,大好残照逗。浑疑劫烧余,忽讶飞光候。渔村网收人唤酒。”
以上两诗词均将雷峰塔视作醉翁旧友。
元、明的西湖竹枝词由文人杨廉夫提议唱和,杨廉夫曾居住在雷峰塔附近,友人沈椿去访他,作《谒杨廉夫》诗:
“扬雄宅上好修竹,黄妃塔前多翠微。自爱高文每相见,莫怪短筇来叩扉。”
元·徐梦吉《和西湖竹枝词》:“雷峰港口晚凉天,相唤相呼去采莲。莫为采莲忘却藕,月明风定好回船。”
明·福报《和西湖竹枝词》:“黄妃塔前西日沈,采菱日日过湖阴。郎心只是菱刺短,妾意却如湖水深。”
雷峰塔在元时曾遭遇火灾,在明朝末年因倭寇侵犯而彻底焚毁,只剩下高高的塔芯泥墩,因此颓唐醉翁的形象益发逼真了。
像明·溥洽诗句云:“野殿劫灰前古寺,离宫春草旧行都。相望惟有南峰月,照见黄妃塔影孤。”
清人吴农祥《皇妃塔》诗,则更完全是凄凉和荒凉之感了:
“毗卢阁下皇妃塔,三尺蓬蒿闭石扉。白昼珠濡秋尽发,黄泉环佩月中归。
落花苍鼠归行殿,疏竹流萤照舞衣。古寺坐深仙梵隐,澄潭荒草又斜晖。”
(清*董邦达雷峰夕照图,上有乾隆御题诗,塔身黄泥墩上有一些小树。似有桃花开。)
虽然是黄泥塔墩给人以荒凉之感,但有时会偶然出现一抹生命的光彩。清代的某一年,颓唐的雷峰塔顶之裸露的泥墩上,有一枝桃花嫣然开放。
望着塔顶这一树的桃花,让人们感到与苏堤六桥桃花迥然不同的惊讶和惊喜,僧人性音想起前辈灵云禅师见桃花而顿悟佛理的公案,不由得感叹道:“南方境界尽望之矣,惟雷峰塔上桃花,启窗一望,隐约之间,俨然在目,方信古人道:‘灵云眼里有桃花’,特为此地言之。”
文人骚客们也为塔顶桃花而歌,清*李睿《雷峰塔顶桃花诗》:
“我闻太华山头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奇哉雷峰塔巅顶,乃见桃花枝摩天。”
春愁茫茫自终古,金碧楼台化黄土。何人横绝倚天梯,力挽韶华照妩媚。
两堤红紫稠锦稠,冶游客尽舒双眸。一筇谁肯觅孤赏,山僧谈及空回头。
西风累累红玉子,三千年来未有此。东方小儿先得尝,不待瑶池青鸟使。”
清*朱文藻《雷峰塔上桃花》:
“桃花烂漫满湖堤,看到湖南移棹缓。矫首浮图凌碧空,一枝高拥春云暖。
当时此塔铃铎喧,劫火不尽块独存。千年雨露土坯活,天风瑶岛移灵根。
腐儒眼大远无力,曾听舟人说奇特。西方吹落实如拳,往往山樵俯拾得。
万峰山舫秋暑清,塔尖枝叶窗前横。双眸蚤乞金篦术,来岁花光照更明。”
到了民国,在鲁迅眼里,颓败的雷峰塔已成了没落的封建社会象征,终于倒塌了。
在公元两千年的新世纪初,雷峰塔得以重建,历史上再一次的华丽登场,在西湖边以更出彩的方式展现在世人面前,雷峰塔则更以古代民间故事《白蛇传》影视及歌曲的传播而闻名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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