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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想睡绘本封底
【原创】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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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十三
为了把那些男人排挤走,他真恨不得促使娜娜与萨丹搞同性恋。可是,就是这方面,也闹得不可收拾。娜娜像欺骗伯爵一样欺骗萨丹,同性恋也搞得特别疯狂,连路边的野鸡也要。从外面乘马车回来,有时她欲火炽烈,想入非非,见到便道上一个邋里邋遢的野鸡,就迷恋上了,把她叫上车,带回家,完事儿之后给人家塞点儿钱,打发走。还有,她常常装扮成男人,去逛窑子,肆意纵欲,排遣无聊。萨丹呢,经常被她冷落在一边,非常恼火,闹得公馆里天翻地覆,终于把娜娜完全控制住了,使娜娜不得不尊重她。缪法甚至幻想与萨丹结成联盟。他遇事不敢说话,就撺掇萨丹出面。
拉博德特听了大吃一惊,禁不住笑道:“为了娜娜去进行决斗……可是,亲爱的先生,整个巴黎都会嘲笑你的。千万别为了娜娜去进行决斗,那样太可笑了。”伯爵顿时脸色发白,恶狠狠地说道:“那么,我就在大街上扇他一记耳光。”拉博德特不得不开导了他一个小时。一记耳光会使这件事变成一桩丑闻,到傍晚时分,大家就都知道了你当街打他的真正原因,你那记耳光就会成为各家报纸的笑料。拉博德特还是回到刚才那个结论:“不成,这太可笑啦。”每回拉博德特这样劝他,缪法总觉得这句话像把明晃晃的利刀戳在他心上。他甚至不能为自己所爱的女人去决斗,那样人们会笑掉大牙。他从来没有如此痛切地感到,自己的爱情竟是这样不幸,自己严肃的感情竟然葬送在讥讽嘲笑之中。这是他最后的反抗。从此之后他算服了,眼睁睁地看着娜娜那些朋友、那些男人与她亲亲热热厮守在公馆里。
几个月之间,娜娜就贪婪地把这些男人一个个吞噬掉了。她的奢靡生活日益增长的需要,使她贪婪得毫无节制,一口就能把一个男人啃个精光。她头一个吃掉的是富卡蒙,不消几天就把他收拾干净。富卡蒙在海上到处漂泊,十年间积攒了三万法郎,本想离开海军,去美国碰碰运气;他为人谨慎,甚至吝啬,可是这些本能全被娜娜制服了,他倾其所有,甚至在通融票据上签了字,把自己的前途也搭上了。当娜娜把他赶出公馆时,他已经身无分文。娜娜还表现得十分仁义,建议他回船上去。赖着不走有什么用呢?既然他没有钱了,留下来是不可能的。他必须明白这一点,表现得通情达理。一个倾家荡产的男人,就像一个熟透的果子,脱离她的手,落在泥土里自己烂掉。
接着,娜娜又开始吃斯泰内。她对斯泰内既不反感,也没有柔情,而认为他是一个可鄙的犹太人,似乎对他怀着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什么旧恨,存心要报复他。斯泰内又胖又笨,娜娜将他弄翻,一口啃掉他两块肉,急于快点把这个普鲁士人收拾掉了。斯泰内抛弃了西蒙娜,他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计划已经濒于破产。娜娜以疯狂的要求加速了他的崩溃。斯泰内还挣扎了一个月,实现了一些奇迹。他在欧洲开展了大规模的宣传,使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他的广告、启事和说明书,到最遥远的国度去捞钱。他的全部积蓄,包括靠投机大把捞来的钱,和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向穷人搜刮来的钱,统统扔进了维里耶街这个无底洞。另一方面,他与人合伙在阿尔萨斯开了一家炼铁厂。工厂位于该省一个偏僻的地方,工人们都像煤黑子,个个一身臭汗,肌肉绷得紧紧的,听得见骨头嘎嘎响,没日没夜地拼命干,实际上都是为了满足娜娜寻欢作乐的需要。娜娜犹如熊熊烈火,吞噬掉一切,包括斯泰内做投机生意获得的利润和工人们辛勤劳动的果实。这一次,娜娜彻底榨干了斯泰内,连骨髓都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空空的皮囊,流落街头,再也想不出骗人的新花招。他的银行倒闭的时候,他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想到要进警察局就浑身发抖。他被宣告破产了,这个曾经经手千百万法郎的银行家,如今听到一个钱字就吓得目瞪口呆,像小孩子一样不知所措。一天晚上,他在娜娜家哭哭啼啼,向她借一百法郎,准备支付女佣的工钱。这个在巴黎到处劫掠达二十年之久的可怕家伙,落到今天的下场,娜娜见了,既觉得可怜,又感到开心,便拿出一百法郎给他,说道:
“你知道,这一百法郎我送给你算啦,真有意思……听我说,小宝贝,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靠我来供养你,该找点别的营生干干才是。”
紧接着,娜娜又开始吃拉·法卢瓦兹了。拉·法卢瓦兹早就盼望毁在娜娜手里,以便一举成名,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风流人物。他缺少的就是这个,需要一个女人使他成名才行。那样两个月之内,整个巴黎都会知道他了,他的名字会见诸报端。实际上六个月就足够了。他继承的遗产是土地、牧场、森林和庄园。这些他不得不接二连三地很快卖光了。娜娜每口吃掉四五十公亩。在阳光下瑟瑟抖动的树叶,成熟的大片小麦,九月金黄的葡萄园,高及牛腹的牧草,这一切都像投进了无底洞,被吞没了。甚至还有一条小河、一座石膏矿和三座磨坊,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娜娜像一支入侵部队或一大群蝗虫,她所过之处,足以把一个省劫掠精光。她小巧玲珑的脚踩在哪块土地上,哪块土地就会变成焦土;她一个农庄一个农庄,一片牧场一片牧场地啃啮着拉·法卢瓦兹继承的遗产,样子是那样可爱,甚至连自己都没感觉到,就像在两餐饭之间,拿了一包糖衣杏仁放在膝盖上,一颗一颗地啃着一样。这样啃当然不打紧,因为啃的是糖。可是一天晚上,拉·法卢瓦兹只剩下一小片树林子了。娜娜现出轻蔑的样子把它吞掉了,其实这根本不值得她张嘴巴。拉·法卢瓦兹一脸傻笑,吮着手杖头。债务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连一百法郎收入都没有了,发觉自己不得不返回乡间,与古怪的叔叔一块生活。不过这算得了什么?他已经是风流人物,《费加罗报》上两次刊出过他的姓名呢。
拉·法卢瓦兹不止是说说而已,他暗暗筹划着他与娜娜的婚事,渴望让巴黎大吃一惊。娜娜的丈夫,呵!多么潇洒!这可比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还荣耀哩!可是,娜娜狠狠地臭骂了他一顿。“我嫁给你!……想得美!我如果一心想找个丈夫,早就找到了!而且准是个比你强二十倍的男人,我的宝贝……有一大堆男人向我毛遂自荐呢。不信你就和我来数一数:菲力普,乔治,富卡蒙,斯泰内,这就四个了,还不算其他你不认识的男人……他们都唱着同一个调子。我都不能对他们表示亲热,稍一表示,他们立刻就会唱起来:‘你嫁给我好吗?你嫁给我好吗……’”她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就怒不可遏了:“哼!不,我不愿意!……难道我是为这种事生的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找个男人成天跟在背后监视自己,我会干这种事,就不是娜娜了……况且,那也太叫人恶心……”说着,她吐了口唾沫,恶心得直打嗝,仿佛她看见世界上所有污秽的东西都摊开在她脚底下。
娜娜见缪法变了脸色,便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抚摩他,让她每句无情的话都刺进他的心窝。“你伤透脑筋的,不就是不能娶娜娜吗?当他们拿结婚的问题来烦我时,你躲在角落里大生闷气……你不能结婚,必须等到你老婆归天之后才成……啊!假如你老婆死了,你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跑来,跪在地上向我求婚,你会大大表演一番,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哭天抹泪,又是赌咒发誓!怎么样?亲爱的,那真够动人的!”她的声音甜甜的,装出异常亲热的样子捉弄他。缪法深受感动,面颊变得红红的,一个劲地回吻她。于是,娜娜嚷道:“他妈的!我真猜对了!他就是这样想的,正在盼望他老婆一命归西呢……哼!这太过分啦,他比其他男人更混蛋!”
缪法容忍了其他男人,现在他想维护的是自己最后一点尊严,使这个家里的仆人和熟人称他为先生,即把他视为娜娜的正式情人,因为他是掏钱最多的男人。他的爱情愈来愈强烈。他目前的地位是付了钱才得以维持的,一切都是以极高昂的代价买来的,连微笑也是买来的;甚至可以说他遭到了诈骗,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与他所付的钱相当的东西。这种情况像疾病一样折磨着他,使他痛苦不堪。每次进到娜娜的卧室里,他总要把窗户打开一会儿,让其他男人的气味,让金发或褐发男人的气味,还有呛人的、令他窒息的雪茄烟味散出去。这间卧室简直就像一个交叉路口,男人们纷至沓来,在门口揩揩鞋底,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见到横在门口的那条血迹而却步。佐爱一直挂虑着那条血迹,她是个爱洁成癖的女人,见那条血总在那里心里就不舒服,可是还总是情不自禁要看它。现在她每次进到太太房里总要说:“真怪,它硬是踩不掉,来的人够多的了啊。”娜娜得到消息,乔治由母亲照料在丰岱特养病,正处在康复期,伤口日见好转,所以她每次总是答道:“哎!时间久了自然就……脚踩得颜色不是已经变淡了吗?”的确,富卡蒙、斯泰内、拉·法卢瓦兹、福什里这些先生,每个人的鞋底都把那血迹带走了一点儿。缪法同佐爱一样,心里总想着那块血迹,不由得经常观察它,似乎从它那日益变淡的颜色,能看出有多少男人从上面走过。他隐约怀着一种恐惧心理,每次走到那里总是猛地跨过去,仿佛生怕踩到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我的书评】
作为一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男人,每当我被情欲驱使丧失了理智,打开P站去欣赏女人的裸体,并让荷尔蒙冲击大脑神经进行自渎,在进入贤者模式后总是对自己刚才的可耻行为懊悔和反感不已,觉得自己真是个畜生怎么会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来,简直是给有教养的知识分子丢脸。
第二天大脑一片空白,在身边经过的那些焕发着青春光彩的女孩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觉得就自己这样下贱之人怎么能配得上纯净的她们呢?像我这样自甘堕落被情欲轻易驱使之人怎么可能得到她们的青睐呢?我还是不要去祸害别人了吧,让那些干净清爽的男孩来带走他们,就留我一人在原地徘徊吧。
我真想一脚狠狠地踢在这个懦弱无能,思维呆滞,目光涣散,脸蛋平凡无奇,身材也瘦小的自己身上。我发誓要拯救自己,再也不干出那么荒唐的事情来。于是,我下狠心把自己电脑里的所有情欲视频全都删掉了,连同那些不干不净的网站和下载器。我要彻底和淫欲二字一刀两断,我要恢复一个青年人的精气神。
一个月之后,青春荷尔蒙又爆发了……我馋女孩子的身体简直馋到流口水的地步,晚上睡觉一闭上眼睛全是女孩子的裸体。我要忍住!!!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要摸腿,我要嗅长发,我要揉胸,我要接吻,我要狠狠地把女孩子抱紧。我脑海里全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终于,我食言了,我花了两个多小时,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以前删除的网址,并将那些删除掉的电影重新下载了回来……自渎之后再次痛定思痛将其删除,这是一个循环或者说轮回。
***
【原文】
可是,一进了这间卧室,他就心醉神迷,把那些出入这个房间的乌七八糟的男人,还有门口那条血迹,总之把一切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在外面,在空气新鲜的大街上,有时他会因羞愧和愤恨而流泪,发誓永远不再进这个房间了。可是,只要门帘一放下,他就又着了迷,觉得自己融化在房间温暖的空气里,肉体被芳香沁透,充满了不顾死活追求快感的欲望。
他笃信宗教,习惯在富丽堂皇的圣堂里静默出神;在这间卧室,他获得的正是那种虔诚教徒的感觉,仿佛跪在一面彩绘玻璃前,陶醉在风琴的乐音和圣香的烟雾之中。这个女人像震怒的天主,忌妒而专横地控制着他,时时使他胆战心惊,在给他几秒钟痉挛般的强烈快乐之后,往往给他几个钟头的可怕折磨,让他看到地狱的恐怖景象,体验永恒的酷刑。他经常像在教堂里一样喃喃低语,一样祈祷,一样感到绝望,尤其是一样感到自卑,像一个被诅咒的造物,被碾碎在其出身的污泥之中。他的男人的欲望和他的灵魂的渴求混合在一起,仿佛从他的身体幽暗的深处产生出来,恰如生命的树干上开出的唯一一朵花。他听凭爱情和信仰的力量摆布自己,而这两种力量合在一起足以搬动地球。不管理智怎样反抗,娜娜的这间卧室总是使他如痴如狂。他哆哆嗦嗦沉迷于全能的性中,就像昏迷于不可知的浩瀚天空下一样。
娜娜感到他变得非常自卑,便像暴君一样得意。她天生具有使一切变成卑微的狂热。她不满足于毁坏所有东西,还要玷污它们。她那双纤巧的手在一切东西上留下罪恶的痕迹,使它们所打碎的东西自动化为腐朽。缪法痴愚透顶,心甘情愿忍受这一切,还常常模模糊糊想起一些以苦行赎罪的圣徒,他们就情愿让虱子咬自己,还吃自己的排泄物。有时,娜娜留他在卧室里,将门一关,让他做男人的各种下流动作,供她取乐。
【我的书评】
淫欲会使人丧失思考的最基本能力,变得像一头野兽一样只追求最为原始的身体感官享受即性器官的刺激和满足。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男人们一步步降低女人的下限,将他们用绳子捆绑起来,像一头牲口一样进行虐待,只是作为发泄性欲的工具而已,让其已经丧失了作为一个人应用的尊严。与之相对,男人也自甘堕落变成女王脚下的奴仆,承受鞭子的抽打并从中获得一种刺激感来满足自己卑贱的潜意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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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有一种疯狂的气氛,像风一样在这间紧闭的卧室里越刮越猛。淫荡使他们神经混乱,思想极度兴奋,总是想着肉欲的快乐。过去他们在失眠之夜所怀的宗教的恐惧,现在变成了对兽性的渴求,即疯狂地想用四肢爬行,想吼叫,想咬人。有一天,缪法正装狗熊,娜娜猛地推了他一把,推得他撞倒在一件家具上。看到他前额上鼓起一个大包,她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从此,她利用对拉·法卢瓦兹进行试验所培养的兴趣,把伯爵当成动物对待,经常用鞭子抽他,用脚踢他。
缪法喜欢在娜娜面前奴颜婢膝,觉得充当野兽有无穷的乐趣,希望充当更低下的角色,叫道:“打得再重些……汪汪!我是一条疯狗,打呀!”娜娜心血来潮,一天晚上要求他穿上皇室侍从的朝服来见她。于是,他佩上宝剑,戴着帽子,套着白短裤,穿着镶金线绦子的红呢礼服,左边的下摆上还挂着一把象征性的钥匙,浑身上下十分华丽,跑到她面前。娜娜捧腹大笑,把他好一顿嘲笑。尤其那把钥匙,使她大为开心,竟然想入非非,对它的用途做出种种下流的解释。她一直大笑不止,对达官显贵嗤之以鼻,见缪法穿了这套豪华的官服,便一个劲儿拿他取乐,贬低他,摇他,拧他,对他嚷道:“呸!滚出去,皇室侍从!”最后竟至使劲踢他的屁股。这一脚又一脚都是恶狠狠地踢在杜伊勒里宫身上,踢在皇室的威严上——那高高在上,人人害怕、鱼肉百姓的皇室的威严上。她对社会就是这么看的!这是她的报复,是一种世代遗传、不自觉的家族仇恨心理。然后,皇室侍从脱掉官服,把它摊开在地上。她叫他往上跳,他跳了;她叫他往上吐痰,他吐了;她叫他踩在镀金的肩章上,踩在鹰徽上,踩在勋章上,他也踩了。于是,啪嚓嚓,一切全踩碎了,没剩下一样囫囵东西。娜娜踩碎一位皇室侍从,就像打碎一个小瓶或一个糖果盒一样。踩碎以后就变成了垃圾,变成街角的一摊污泥。
他注意到女仆神色慌张。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吃醋了,这时却突然妒火中烧,恰好又听见房里有笑声,便朝房门猛力撞去。房门一撞就开了,两扇门叶子飞向两边;这时,佐爱耸耸肩膀溜走了。活该!既然太太变得这么荒唐,这局面就让她自己去收拾吧。
新装修的卧室金碧辉煌,像王宫般豪华。一个个银码子像星星般在茶玫瑰色的天鹅绒帷幔上熠熠耀眼;那茶玫瑰色近似肉红色,每当天高气爽的黄昏,白昼将尽,太白星出现在天边之时,天空往往呈这种颜色。房间的四角垂下金丝细绳,护墙板四周镶着金色花边,宛若淡淡的火苗,又似披散的红棕色秀发,半遮半掩,使四壁不显得太过赤裸,却突出了淫乐的情调。正面就是那张金银镶嵌的床,上面新雕镂的图案光彩夺目。这床是一张宝座,一张宽大的宝座,足以让娜娜在上面舒展开赤裸的肢体;这床是一个祭坛,一个富丽堂皇的拜占庭式祭坛,正适合供奉她那威力无穷的性器官。此时此刻,她正将自己的性器官展示在这个祭坛上,赤裸裸地、虔诚而不知羞耻地展示在那里,像一尊可怕的偶像。而在她身旁,在雪白的胸部的光辉映照下,在她这个得意非凡的女神怀抱里,躺着一个厚颜无耻,老态龙钟,既可笑又可怜的老家伙——穿睡衣的德·舒阿侯爵。
这么说来,床框上那一簇簇浓密的金色叶丛中盛开的金色玫瑰,都是为德·舒阿侯爵开放的;床头银栏杆上围成一圈,娇媚而调皮地笑嘻嘻的小爱神,都是在探头探脑窥视德·舒阿侯爵;床脚头那个人身羊足的农牧神,也是为德·舒阿侯爵揭开夜女神身上的薄纱。那个裸体女神,在恣意云雨过后,正倦乏而眠,它的形象,直至过分粗壮的大腿,都是以娜娜著名的裸体为模特儿雕刻的,所有男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经过六十年荒淫无度的生活,侯爵已经衰朽萎缩,人无人形,躺在娜娜健壮丰润、光彩夺目的肉体旁边,恰如一堆骸骨残尸扔在那里。他看见门开了,慌忙抬起身子,像个痴呆的老头儿,吓得魂不附体,昨夜的交媾,使他变得虚弱无力,半身瘫软,像个孩子,话也说不出来,结结巴巴,哆哆嗦嗦,挣扎着想逃走,睡衣翻卷在骷髅似的身体上,一条灰白色的瘦腿露在毯子外面,上面长满灰色的毛。娜娜非常气恼,见他这副模样,止不住笑起来。“躺下,钻到被窝里去,”她说着把他按倒,用被子蒙住,恰似一堆见不得人的垃圾。
娜娜跳下床把门关上。真不走运,偏偏又让她的小野汉子撞见!他总是来得不是时候。为什么他要跑到诺曼底去寻钱呢?德·舒阿老头子给她送来了四千法郎,她当然就依从了他。她把门关严,大声说道:“活该!这得怪你自己。谁叫你不敲门就进来的?哼!够啦,走你的吧!”缪法给关在门外,呆立在那里,刚才所见的情景,像炸雷把他击蒙了。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从两腿一直颤抖到胸腔里,连天灵盖都瑟瑟颤抖不止。随后,他像一棵树遭到狂风的袭击,身子摇晃几下,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全身骨节咔嚓作响,绝望地伸着双手,喃喃说道:“这太过分了,我的天哪!这太过分了!”一切他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这回已忍无可忍,只觉得筋疲力尽,两眼发黑,人和理智全崩溃了。
他不停地祈求着,心里充满火热的信仰,热烈的祈祷词自动从嘴里涌流出来。这时,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头一看,是韦诺先生,见他待在关闭的房门外祷告,现出惊愕的样子。仿佛天主本人听到他的呼唤来到了面前,伯爵忙扑过去搂住小老头儿的脖子。他终于哭出声来了,呜呜咽咽,嘴里一遍又一遍叫道:“兄弟……兄弟……”这样一叫喊,他痛苦不堪的心灵和肉体,顿时轻松多了。他的眼泪沾湿了韦诺先生的面颊。
女儿爱丝泰为了六万法郎对他提出起诉:这笔钱是她一位姨妈留给她的遗产,照理在她结婚的时候就应该让她领取的。伯爵已经倾家荡产,只靠过去的巨额财产的些许余剩,紧巴巴地过日子,而且听凭伯爵夫人把娜娜不屑要的零星财产统统吃光。萨比娜是被娜娜那个妓女的淫乱行为带坏的,她为所欲为,本身就成了整个家庭的腐蚀剂,导致了家庭的最后崩溃。她在外面鬼混一阵之后回来了,缪法本着基督徒逆来顺受的宽恕精神,同意重新与她一块生活。她像耻辱的活见证,陪伴在他身边。不过,缪法对这些事越来越无所谓,最后根本不感到痛苦了。上天把他从女人手里夺了出来,交到了上帝的怀抱里。继娜娜的肉体快乐之后,现在他享受的是宗教的快乐。
他经常走进教堂,双膝跪在冰冷的石板地面,重新获得过去一样的快乐,像过去一样感受肌肉的抽动、心灵妙不可言的震颤。
他已经习惯了同福什里共处,而且终于发现,自己的老婆在家里养个野丈夫,对他有许多好处,例如,可以把琐碎的家务让给福什里做,可以依靠他对老婆进行积极的监督,还可以把他写剧本挣的钱用于家庭日常开销;另一方面,福什里表现得挺理智,没有可笑的忌妒心理,对罗丝在外面另找到新欢,能够像米尼翁一样随和。因此,两个男人相处得越来越和谐,对他们的合作带来种种幸福感到高兴,在同一个家庭里,各自建立自己的小安乐窝,而又互不妨碍。一切都按规矩办,而且进行得很顺利,两个男人都争相为共同的幸福贡献力量。
她嘴巴一噘,露出一副凶相。她终于要成为“太太”了,她将只付几个金路易,就让这些女人跪倒在她脚下,而她为这些女人洗碗刷盆,干了整整十五年。
这极度的豪华,这镀金的家具,这锦缎和天鹅绒,他越看越羡慕,心怦怦直跳。到了卧室里一看,米尼翁不禁心潮起伏,异常兴奋、激动。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个该死的娜娜硬是把他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家虽然濒于崩溃,奢靡无度,走马灯般更换的仆人大肆搜刮,但是这里所聚敛的财富,足以填补亏空,很难耗尽。
他参观过一座正在兴建的港口,那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千百名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些机器把大块大块的石头填入海里,要从海里筑起一道高墙;在工地上不时有工人被压成血肉模糊的肉酱。
娜娜所靠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一个微不足道、人人嘲笑的小东西,即她娇嫩的裸体上一个小小的东西;这个见不得人的小东西,却威力无穷,其力量足以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正是靠了它,娜娜一个人,不用工人,不用工程师发明的机器,就震撼了巴黎,建立了偌大的财富,而在这些财富的脚下,躺着许多男人的尸骨。
乔治死了!”她喊叫起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地毯上那块血迹,但那血迹终于不见了,被鞋底擦掉了。
她从早上起就心里堵得慌,这时痛哭了一场,倒觉得轻松了些。无限的、巨大的忧伤,沉重得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啊!我才不在乎呢,我听得见他们说些什么,就仿佛我在他们中间:这个同所有男人睡觉的臭婊子,她搜刮光一部分男人,逼死了另一部分男人,给许多人造成痛苦……
眼泪哽得娜娜透不过气来,她不得不打住话头,痛苦地横倒在长沙发上,把头埋在垫子里。她感到自己在周围造成的不幸,还有她造成的苦难,正化作感伤的热泪,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她像小姑娘一样哭诉着,声音越来越小。
愤懑之中,她产生了反抗心理,站起来,揩干眼泪,激动地走来走去。“哼,我不在乎,他们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反正不是我的过错!难道我心肠歹毒吗?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我向来总是千方百计给他们带来快乐。现在他们钱花光了,要沦为乞丐了,就都装出一副绝望的样子…难道是我逼他们做的吗?他们不是经常十几个人相互争风吃醋,看谁能想出最下流的招数吗?他们令我恶心,恶心!我努力把握自己,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我害怕。听着,这可是有例为证:他们全都想娶我。怎么样?多么高尚的想法!不错啊,亲爱的,如果我同意的话,我都当了二十次伯爵夫人或男爵夫人了。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是个明智的人……啊!我使他们避免了多少肮脏的犯罪行为,否则他们就会抢劫,去杀人,去谋害父母。我只要说一句话,他们就会去干这些事的,可是我没有说。而如今你看我得到的报答……就拿达盖内来说吧,这家伙的婚事还是我促成的呢,当初他穷得连饭都没的吃,是我免费收留了他几星期,然后又帮助他获得了地位。可是昨天我碰到他时,他却把头转到一边去了。呸!滚你妈的,脏猪!我比你干净得多!"
说罢,她又开始走来走去,朝一张独脚小圆桌上狠狠击了拳。“他妈的!这太不公平了!这个社会真不合理。事情明明是男人要求干的,却要臭骂女人……好吧,现在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了:我常与他们干那事儿,不是吗?可是,干的时候我一点乐趣也没有,丝毫乐趣也没有,相反我感到很厌烦。哼!说到底,他们搭了钱又赔了命,这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我嘛,半点责任都没有!”
【我的书评】
娜娜扣好手套的纽扣,独自站在她的公馆里堆积的财富中间,许多男人倒毙在她脚下。她像古代的妖怪,居所的地上铺满白骨,脚下踩着人的头盖骨。在她周围发生了一起又一起灾祸:旺朵夫葬身于一场大火,富卡蒙凄惨地漂泊于支那海,破产后的斯泰内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做人,拉·法卢瓦兹带着满足的痴心回到了外省,缪法一家悲惨地败落,刚刚出狱的菲力普守在乔治惨白的尸体旁边。娜娜制造了毁灭和死亡。这只从旧郊区垃圾堆里飞来的苍蝇,带来了促成社会腐败的酵素,它仅仅往这些男人身上一落,就把他们一个个毒死了。她做得好,她伸张了正义,为自己出身的阶层,为穷人和被抛弃的人们报了仇。而她的性器官在光轮之中冉冉上升,辉映着这些倒毙的男人,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杀戮的战场;她依然像一头没有意识的漂亮牲口,对自己的工作懵然无知,始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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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娜娜突然失踪了,又一次销声匿迹,逃之夭夭,飞到异国他乡去了。走之前,她搞了一场激动人心的大拍卖,把公馆,连同家具、首饰,甚至化妆品和内衣裤全都卖得精光,一扫而空。据说,五次拍卖共获得六十多万法郎。
落日沉没在一片血红的云后面,余晖把高楼的玻璃窗映得火红。薄暮降临,这时刻令人感到沉重而茫然,条条大街已开始隐没在黑暗中,但路灯还没有像明亮的星星在黑暗中闪烁。在这些行进的人群中,说话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一张张苍白的脸上,眼睛闪闪发光;普遍的不安和惊愕,犹如狂风袭来,使得人心惶惶。
这时,他们瞥见冯丹两手插在口袋里,在街上闲逛。冯丹看到行人一个个表情古怪,觉得挺有趣。听说娜娜病倒在楼上,他装出挺动感情似的说:“这可怜的姑娘……我得上楼去问候问候她……她得了什么病?”“天花。”米尼翁答道。冯丹已经向院子走去,听说是天花,连忙缩回来,打了个寒战,咕哝道:“哎哟!我的天哪!”天花可不是闹着玩的。
天越来越黑,远处相继亮起一盏盏路灯。依稀可见家家的窗口都有看热闹的人;树底下的人流每分钟都在增加,从玛德莱娜大街到巴士底大街,汇合成浩浩荡荡的洪流。马车行驶缓慢。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传来低沉的嗡嗡声,但还没有发出吼声。所有人都是渴望加入这群众的行列而步行来的,个个情绪激昂。这时,人群突然往后退去。在闪开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队戴鸭舌帽、穿白工装的人,喊着有节奏的口号,像铁锤敲打铁砧一样铿锵有力:“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群众阴郁而不信任地望着他们,但就像观看一支军乐队行进一样,已经受到这种壮烈情景的感染和激励。
露茜感到气闷,把窗子完全推开,趴在窗口。外面星斗满天,清风徐来,十分凉爽。对面,家家的窗户灯火辉煌,煤气灯的反光在许多金字招牌之间闪烁。向下俯瞰,情景十分有趣,人行道上和大街上,人群像激流,越过挤成一堆的马车,滚滚向前;无数手提灯和路灯交相辉映,一片片巨大的黑影在人流上移动。
爱神正在腐烂。看来,她从阴沟里和人所不齿的死尸上沾染来的毒素,她曾经毒害过许多人的酵素,已经升到她的脸上,使之腐烂了。
附录
【我的书评】
没想到读完了一本好书之后,还能看到作者的传记和主要作品的点评,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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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左拉念完中学后,投考大学落榜,而且贫穷的家境也不允许他继续深造。这个十九岁的青年,为生计所迫,不得不苦苦寻找职业。他先在巴黎的堆栈找到了一个低微的差事,不久又丢了饭碗。他生活极为贫困,经常只以一块面包和一个苹果充饥,在失业中到处流浪,体验到“处处都是淡漠无情,处处都是轻蔑”,他开始“诅咒这个社会”,同时又耽于“自由”“和平”的幻想。在艰苦的条件下,他坚持进行创作,为了整夜地进行工作,他必须省吃俭用才能设法买一支蜡烛,有时,还要把自己的衣服送进当铺,但他却充满浪漫主义的激情。
左拉在接受孔德的实证主义哲学、泰纳的文艺理论以及克罗德、贝尔纳的实验医学的影响的基础上,形成了自然主义的文学创作理论。
在此基础上,他又更进一步,制定了写一部类似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那样大规模的“第二帝国时代一个家族的自然史与社会史”的计划,这就是著名的《卢贡-马卡尔家族》。
拥护自然主义创作的作家都尊奉左拉为领袖,他们经常在左拉的梅塘别墅里聚会。左拉与这几个作家朋友联合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梅塘之夜》,这个集子以普法战争为题材,尖锐地暴露了战争的野蛮与危害,是法国现代文学中反战文学的先驱。左拉的中篇小说《磨坊之役》,就是这个集子中的主要作品。
他还发表与出版了几部理论批评论著:《实验小说论》、《自然主义戏剧》。这些论著阐述了他的实验小说论的创作思想,构成了与他大规模的自然主义小说创作实践平行发展、互为补充的自然主义文艺思想体系。
虽然左拉主张自然主义作家对社会道德问题应持客观的冷静的立场,但在家族史的创作与社会政治生活中,却明确地表现了民主主义的政治思想与共和主义的政治态度。整个的《卢贡-马卡尔家族》,就是对第二帝国时期“这一疯狂与耻辱的奇特时代”的无情暴露,表明他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民主主义思想传统的继承者。
他仔细研究了有关的文件,进行了广泛的调查,肯定德雷福斯是无辜的受害者。他开始行动,在《费加罗报》上发表了三篇文章,宣传真相,驳斥右派的谎言,揭露“无耻的报界”。此后,报纸拒绝发表他的文章,他就发行小册子来表达他的意见。
真正的罪犯被宣告无罪后,左拉极为愤怒,他写了一封《致共和国总统的信》,以“我控诉”为标题,发表在巴黎公社上。左拉在信里,公开控诉国防部和军事法庭的高级官员“犯了违背人道与正义的罪行”,揭露他们“进行了罪恶的不真实的侦查”,“伪作报告”,“组织无耻的集团”,“左右舆论,混淆视听”,指责他们“有意识地开释罪人,冒犯公法”。这天的《黎明报》发行了三十万份,《我控诉》这篇愤怒的檄文,震动了整个法国。围绕德雷福斯案件,全国都在争论,议会里形成了对立的两派,右派议员要求立即逮捕左拉,反动报纸对左拉进行恫吓,并宣称应该枪毙他,军队首脑声言,如不严惩左拉,军队就要垮台,并以全体辞职进行要挟。左拉被传到法庭上对质,在恐吓与侮辱下,他屹然不动,他宣告:“我只有一个思想,真理与正义的思想,我一定会胜利。”最后,左拉被判处监禁一年,罚金三千法郎,反动浪潮在全国愈加泛滥,进步人士则愈来愈多地参加左拉的行列,向他表示支持与敬意。左拉的革命行动和他的《我控诉》,使德雷福斯案件的争论扩大为进步与反动的政治斗争,左拉在这个事件中所发表的文章,后来收集成著名的文集《真理在前进》。由于德雷福斯案件真相进一步大白,高等法院不得不推翻了对德雷福斯的判决,左拉也于两天后回到法国。他继续为德雷福斯案件的彻底解决而斗争,并揭露政府的文过饰非。
文艺思想的发展
在文学思潮发展史上,左拉以他的自然主义文学观、实验小说论著称。但实际上,他的文艺思想要比狭义的自然主义实验小说论更宽广,他的文学创作,则又往往超出了他的自然主义实验小说论的规范。
左拉从六十年代初开始从事文学创作,逐渐形成他的文艺观,并且在以后的创作道路上有所变化发展,如果把他写《卢贡-马卡尔家族》以前的那一个阶段划为他文学创作的前期,他写作《卢贡-马卡尔家族》的时期为他创作中期,写作家族史小说以后的《三名城》《四福音书》为他创作的后期,那么,他前期在文艺观上基本上是传统现实主义者;中期,他建立了自然主义文艺的理论体系;后期,他在文艺理论上则基本上维持原状,没有新的重大的发展。
左拉曾经这样回忆道:“我受过三种影响,即缪塞的影响、福楼拜的影响与泰纳的影响。”这三个作家的影响,实际上分别是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与实证主义的影响,而且都是左拉在他的青年时期、文学创作的前期就已接受了的。
左拉开始走上文学道路的时候,浪漫主义思潮在法国早已过时,左拉与这一思潮实际上是格格不入的。因此,左拉与浪漫主义的关系主要是就这样一种意义而言:他的文艺思想基本上并不是来自浪漫主义,而只是在早期的创作中对浪漫主义作家,特别是缪塞的作品有所借鉴而已。
左拉的文艺思想是在现实主义文艺的高潮中形成的。左拉在强调真实性的前提下,也极力提倡作家的独创性,这是左拉早期文艺思想中又一个重要的方面。左拉所说的独创性的含义,广泛地包括了从观察自然到表现自然的整个过程中的独特的方式。在他所强调的独创性中,核心与真髓是作家的创作个性,他讲得很明白:“一件艺术品只是一种人格、一种个性的体现”,而他自己看待与评判艺术也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既然如此,他所强调的独创性的标准与他强调的真实性的标准关系如何呢?在他看来,“一部作品包含两种因素:现实因素即自然,个性因素即人……现实因素即自然是固定的、始终如一的……而个性因素即人是变化无穷的,有多少作品,也就呈现出多少不同的精神面貌”。应该说,左拉这种理解体现了一种辩证的现实主义精神,既尊重了客观的自然,又照顾了主观反映的能动性,既强调了真实性的标准,又给了独创性以重要的位置,形成了一种两者辩证统一的艺术要求,即要求艺术家“通过他们自己独特的气质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把自然再现出来”,以求展示出一个作为“独特气质的生气勃勃的表现”的“与众不同的世界”。
左拉在文艺理论与创作理论上进行了深入的钻研,他从当时生物学、医学、生理学中得到借鉴与启发,在原来的现实主义文艺思想的基础上,形成了他自然主义的文艺思想体系。《实验小说论》一书更是他自然主义文学理论的代表作。
既然左拉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建立起自然主义的理论体系,他的全部自然主义理论就理所当然地包括了现实主义的原则,他在自然主义理论的代表作《实验小说论》中这样明确地规定:“小说家最高的品格就是真实感”,而“真实感,就是如何如实地感受自然、如实地表现自然”。他把真实性作为文学创作的目的来要求,因而他也就把真实性作为文艺作品是否有存在价值的标志。如果说,左拉早期的文艺理论往往把真实性与独创性区分开来、同时并重因而带有某种程度的二元论的性质,那么,在左拉的自然主义理论中,这种二元论的痕迹就完全消除了。为了树立真实性在文学中的绝对地位,左拉排斥与否定浪漫主义的想象,甚至对主观色彩也持否定态度,认为主观色彩“不是把场景缩小了,便是把它夸大了,使一切都浸渍在虚伪的色彩中,一切都张牙舞爪而又支离破碎”。也正因为左拉的自然主义文艺理论首先强调了真实地描写现实的原则,所以,他很自然地把这些作家都称为“自然主义作家”:巴尔扎克是“自然主义小说之父”,司汤达“也像巴尔扎克一样是我们的父亲”,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自然主义小说的典型代表”。因此,从这一思想脉络来看,左拉的自然主义在其基本原则上,其实就是一种现实主义。
从上述传统的现实主义文艺观出发,左拉进一步把他的文学理论推向与自然科学的结合,即“把科学的方法介绍到文学中来”。在进行这项工作的过程中,达尔文出版的《物种起源》在法国的传播,特别是吕卡思医生出版的《对遗传的哲理与生理考察》等论著学说,成为左拉直接的凭借与参考。在这些自然科学学说的指引与启迪下,他在以下三个方面创建了与传统现实主义文艺观显然有所不同、较之有所发展的文艺理论,即使他获得自然主义大师称号的那一部分理论观点。
首先,左拉把文学与自然科学结合的重要性强调到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以至表现出一种要求文学从属于自然科学的倾向。他从实验医学发展的新成就出发提出这样的问题:“既然以往作为一种技艺的医学现在构成了一门科学,文学为何就不能借助实验方法也成为一门科学呢?”
将来,当人们证明人体是一架机器,有朝一日可以按实验者的意愿拆卸和安装其齿轮系统时,科学便一定会转向人的感情和智力行为。那时,我们将进入迄今一直属于哲学和文学的领域。既然方向如此,在左拉看来,生理学与医学的原则也就完全适用于文学了。他在《实验小说》一文里,多次引用了克洛德·贝尔纳关于医学问题的论述。既然实验方法引导人们认识了肉体的现象,它也可以引导人们认识感情与精神现象,这不过是同一条道路上的不同阶段。
在左拉的思想中,不仅文学与生理学、医学的性质相同、规律相同,而且两者的目的同样也是一致的,但在这个问题上,他把文学对自然科学规律的服从视为实现文学崇高目的的必要条件。他认为,以主观情感与抽象理性为基础,是不可能表现“外部世界的真理的”,只有以自然科学的方法为方法的自然主义文学,才能“向未知夺取真理”,而“表达真理的作品才是伟大和道德的作品”。他指出,实验医学的任务在于找出人体器官的毛病,而自然主义文学也同样能够医治社会机体的病态,因此“自然主义小说家其实就是实验伦理学家”。
文学与自然科学的结合,具体说来,就是在文学创作中运用自然科学的实验方法,左拉不仅要求在文学创作中搬用这种方法,而且把它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提到了君临一切的地位,与此同时,他又把文学艺术本身的规律与方法的重要性降低到前所未有的限度。这是左拉自然主义文学理论的第二个重要的方面。在这里,左拉所强调的就是观察与实验,而实验则又包括了精确的解剖与分析,因此,左拉又指出:“自然主义小说就是观察与分析的小说。”
在左拉这里,自然科学所要求的只承认客观既成事实的实证精神、要详尽占有资料的方法和对客观事实应加以实录的严格态度,都一一得到了强调,并直接转化为指导文学创作的原则被置于文学创作活动中的首要地位,艺术的典型化已被缩小到最小的范围,艺术加工也不再在创作活动中占有重要地位,想象几乎完全被排斥(“我们没有权利进行杜撰”);激情与灵感也几乎被完全否定(“人们十分错误地认为优秀的风格就是情绪激昂,触目惊心,几近于神经错乱的状态”);才能也必须从属于自然科学的实验方法,其存在与否必须以是否忠于这种方法为转移(“应该由实验来检验才华”);甚至情感也被限制到最低的程度(“只有在表现其决定因素尚未弄清的现象时,才表现个人情感,同时竭尽所能用观察和实验来检验这种个人情感”)。这就是左拉所主张的自然主义文学创作论,这些主张不仅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论不同,而且也在一定的意义上否定了文学艺术创作的普遍方法与规律,使文学创作完全成为纯自然科学式的机械活动。
左拉自然主义文学理论的第三个重要内容,是把医学的遗传学说引入文学,要求按照遗传学的观点去描写人。那么,是根据什么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来认识人和研究人呢?这是问题的核心。在这里,左拉提出了遗传学作为指导和原则。他认为,人的生理条件是人的“内部环境”,人这架机器“如何运转,如何思想,如何热爱,怎样从理智发展到激情和疯狂”,这些现象都是由“生理器官控制的”,是在“内部环境影响下发生作用的”,而“内部环境、生理条件则与遗传有关”,因此,他明确地说:“我认为遗传问题对于人的精神和感情行为有巨大的影响。”应该指出,在提出人的“内部环境”的同时,左拉也提出了“外部环境”的问题。他的“外部环境”的概念主要是指“社会环境”,他对社会环境也有足够的重视:“人不是孤立的,他生活在社会中,社会环境中”,“我认为社会环境同样具有至关的重要性。”因此,另一方面,他又明确地这样说:“我们小说家要进行的重大研究即在于社会对个人与个人对社会的相互作用。”
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理论强调真实地描写现实,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写实主义的文学理论,它继承了传统的现实主义文艺观的重要方面,是现实主义文艺思潮的又一继续,是这种思潮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一种新的理论形态,它在过去的现实主义文艺观上添加了新的内容,即自然科学的内容。这种对传统现实主义的补充与变通,有得亦有失,有积极的意义也有消极的方面。
自然主义所主张的描写客观现实上的准确性、详尽性、细致性,都是对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论的一种新的开拓与发展,有助于真实地描写现实的原则在创作中更进一步贯彻,它关于从生理的角度去观察人与描写人的主张,实际上补充了一个真实地描写人的新课题与新角度,对于进一步把人物描写得有血有肉、符合人的实际,无疑不是没有裨益的。在这些可取的原则的正确指导下,左拉就得以绘制出现实生活的宏大图景,保持了优秀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基本特点而又具有新的内容,在描写现实的方法上,较之司汤达与巴尔扎克,左拉也有了新的发展。
另一方面,左拉的自然主义文艺思想无疑有着明显的缺陷。它混淆了文学艺术与自然科学的界线,错误地将它们加以等同,在强调自然科学对于文学艺术的认识价值的时候,又不适当地忽视了文学艺术本身的特点与规律;它主张绝对地搬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显然流于偏颇,从而否定了文学艺术本身的典型化方法与对于文学创作至为重要的灵感、想象、激情、才能等创作要素。以自然主义所主张的方法去进行创作,文学描写肯定容易有繁琐、滞重、冷淡、刻板等弊病,即使左拉的创作实践并不完全忠于他的自然主义文学创作主张,即使他本人才能卓越,并且原来还有着明显的浪漫主义倾向与诗人气质,他的作品也未能避免上述的缺点。左拉在观察人、描写人的问题上过分强调生理性,也必然导致两个不良的后果:一是分散作家对于人的社会属性的关注与研究,有碍作家对人的阶级性、民族性与人性做更加深入的发掘;二是必然使文学作品降低为对生理性、动物性的描写,流于“去翻搅那恶臭的或跳动的血肉之躯”,出现像“令人厌恶的厨房”一样的篇章,尽管左拉在描写人的生理性时事实上是有所克制的,但他这个主张确使他在自己的作品里留下了某些败笔,特别因为他所迷信的十九世纪下半期的遗传学说并不科学,没有揭示遗传的真正客观规律,所以,他这种主张不仅会妨碍真实地表现人的社会性方面,而且也无助于表现人的自然性方面,其结果反而会流于某种不可知的神秘性,而他把自己的家族史小说的总体结构建立在这种不科学的遗传学学说上,当然显得勉强,不能令人信服。
前期的文学创作
左拉文学生涯的前期,就是写作《卢贡-马卡尔家族》以前的那个阶段,时间基本上可以从1860年算起,到1870年为止,前后共有十年之久。
在文艺思想上,左拉前期基本上信奉现实主义,但在创作实践中,他前期的倾向却不单一,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的成分全都具备。他从浪漫主义开始,并使它成为自己前期文学创作中的主要倾向,其间又并非完全远离写实,而后,更开始了自然主义的实践。
他前期创作中的这种多成分,实际上也就是他整个文学创作的成分结构的雏形或缩影,只不过,在不同的时期,主导的成分与组合的状态有所不同而已。在中期,以现实主义、自然主义为主,同时也带有浪漫主义的痕迹,而到后期,浪漫主义的性质则又有所增长,和自然主义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结合。
《给妮侬的故事》,是一部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法国浪漫主义诗人缪塞影响的痕迹在其中清晰可见,它以年轻人天真烂漫的理想与愿望,热情洋溢、富有诗意的感受,轻快机敏的风格,在左拉的作品中别具一格。
这个短篇集包括八篇作品,它们与其说是短篇小说,不如说大部分都是童话故事或随笔速写。优美的语言、丰富的想象力、深情倾诉的语调,是它们共同的特点。实际上作为序言的《给妮侬》,本身就是一篇抒情散文,充满了年轻人的热情、对生活的挚爱与清新的情趣。
《森普利斯》写一个年轻的王子厌弃了宫廷的生活,逃到森林中去,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最后,为了追求泉水女仙而死在泉边,嘴里还叼着一朵芬芳的花朵。对原始的、未被世人污染的大自然的热爱,对丑恶的人世间的权势荣华、酒色享乐的否定,是童话中两种主导的思想情感,作者以诗的语言描绘与歌颂了大自然的美,从而树立了一种反世俗的美的理想与美的标准。
《跳舞名册》是一篇笔致细腻的随笔,它描绘了少女内心深处青春感情的种种轻柔的涟漪,特别是它把跳舞诗化为风度翩翩、姿态变化无穷的女神,把跳舞名册拟人化为人生秘密的珍藏者、各种情感的陈述者,显示了作者的浪漫主义的象征与比喻的才能,这种才能在以后家族史小说实在的描绘中也不时有所再现。
《爱我的她》是一篇别致的速写,在热闹熙攘的节日市集的生动画面上,交织着青年人追求爱情的饥渴与卖笑女子的辛酸,透过这一切,流露出作者清醒的社会意识与对现实问题的关注。
《多情仙女》是一支轻巧的爱的颂歌,它通过像诗一样优美空灵的童话,歌唱爱情的温柔和它能够越过一切障碍、克服一切阻力的神奇力量。
《血》是一篇凝聚着哲理的幻想故事,四个士兵夜间在战场上各自都看见一种幻影,认识到人类互相残杀、进行战争的危害与可怕,在早晨从响起集合号的时候,脱离了军队,埋葬了武器,到农村去从事和平的劳动。作者在四个兵士所见到的幻影里,实际上浓缩了阶级社会以后的人类历史,描绘了种种互相杀戮、血流成河的情景,表现了作者广阔的历史视野与严肃的社会正义感以及对暴力、掠夺、仇杀的愤慨。
《小偷与驴子》是一篇轻松的爱情故事,其中又不乏轻淡的嘲讽,其风格与人物都近似缪塞的某些短篇。
《大西杜瓦讷与小梅兑里克漫游记》是一篇有意模仿拉伯雷的《巨人传》的童话,主人公西杜瓦讷是一个拉伯雷笔下庞大固埃式的巨人,力大无比,而梅兑里克则是聪明的小矮子,他们都由自己的故土所养育,小梅兑里克为了到极乐王国去追求春馨花的爱情,与大西杜瓦讷一同出征,在途中,他们消灭了危害乡村的狼群,把荒山移到峡谷,改造地理环境,为民造福,当上国王以后又废除专制制度。童话表现了左拉对改造社会与改造自然的某种神奇力量的幻想,其中又有对现实社会的影射与讽刺。
在《给妮侬的故事》中,《穷人的妹妹》较为重要,这是一篇严肃的童话,反映了青年左拉在早年贫困生活中真实的思想状态,表现了左拉在当时生活条件下想摆脱贫穷困苦的一种天真的幻想和一种朦胧的对人类社会的理想,多少带有空想社会主义的色彩,尽管童话中的社会憧憬是抽象而又幼稚的,但其中对社会下层贫苦人民的同情、对群众场面的民主主义倾向的描写以及关于只有劳动才能保持心灵健康的主题思想,在当时无疑带有某种激进的性质,因此,曾被书店的刊物所拒绝。
《克洛德的忏悔》通过第一人称的自白,叙述了一个青年失足之后又振作起来的故事。自述的方式使这部小说充满了感情急切的倾诉,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的色彩,近似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其中对于贫寒知识分子生活条件的描绘,则完全是写实的。而在男女关系的描写上,有时又流于没有遮盖的自然主义,正是这一点在当时引起了批评界的非难,也被官方机构加以盘查与追究。
在左拉的前期文学创作中,《戴蕾斯·拉甘》与《玛德莱娜·费拉》是两部最为重要的小说。
《戴蕾斯·拉甘》是一部以生理学分析为基础的病态心理分析小说,基本上由两大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戴蕾斯与罗朗的两次犯罪,道德上的犯罪通奸与法律上的犯罪谋害丈夫;第二部分则是犯罪后的不安、恐惧与自食其果、自我覆灭。这两次犯罪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病态心理是如何发生的?其内在的根由何在?左拉把这一切归之于生理的原因,他在小说的序言里这样说:“只要仔细读这部小说,就可发现这里每一章都在对生理学上的某一情况进行着研究。”
在小说里,戴蕾斯与罗朗从满足生理要求出发走向犯罪,最后,害人害己,也算得上是一种悲剧,但既不是传统文学中社会条件造成的悲剧,也不是性格缺陷形成的悲剧,而是一种生理与气质的原因导致的悲剧,即人的官能要求与动物性被放纵的悲剧,正如左拉在序言里所说:“在《戴蕾斯·拉甘》里,我愿意探讨的是人物气质,而非人物性格。这就是全书的核心。我选择了几个人物,他们绝对地被自己的神经质和血质支配着,完全没有自由意志。他们生活中的每一行为,都由其肉体的宿命性所牵引。戴蕾斯和罗朗仅是人形畜生而已。我设法在这些畜生体内,步步深入地探求激情作用的奥秘、动物本能的推动力量,以及神经发作后突如其来的精神错乱和失常。这两位小说角色的爱情,只属于需要的满足。他们所进行的谋杀活动,只是通奸淫乱的后果。他们选择这种后果,正如狼选择了绵羊做食物一样是必然的。最后勉强可称之为他们的懊悔的,只是由肉体机制的紊乱和神经紧张到破裂程度所产生的简单的反抗。”
事实上,左拉在小说里主要是描写一种人性恶的危害,从事病态心理的分析,他特别集中描写了主人公犯罪后不安、恐惧、焦躁与由此而来的自我崩溃、自取灭亡。这一部分占了全书三分之二的篇幅。
左拉在描写中的道德倾向也是显而易见的,拉甘太太母子虽然丑陋、平庸、灰暗,但作为受害者深得作者的同情,被描写得善良、无辜、可怜,而罗朗与戴蕾斯即使不是作为被揭露、被鞭打的对象,也是作为病态者被描写出来的,作者把他们犯罪后那种恶浊、卑鄙、走向毁灭的生活写得既可厌又可怕,显然带有一种道德告诫的意义。
问题在于,小说没有回避主人公的性的问题,正如左拉自己所说的,“分析小说家并不害怕去探索肉体需要的问题”。然而,作者的目的却是要进行一种科学的分析与研究,“我不过像外科医生那样,在这两个活的人身上做些尸体解剖工作罢了”。
作者在作品中以较快的速度转入对主人公负罪心理的分析之前,虽不能不对戴蕾斯与罗朗的奸情有所描写,然而都以空泛的笔法避免了色情的细节,以至他在回答费拉居斯的责难中敢于这样宣称:“我从来没有写过会使我的妇女读者作呕和脸红的东西”,“没有一个出自我名下的句子是你不能拿去放在一个少女面前的。”
小说对现实生活与对人物内心状态的描写都是严格写实主义的,这与后来的家族史小说一脉相承,所不同的是《戴蕾斯·拉甘》的描写带有一定程度的封闭性,对社会环境、外在生活的描写简略而不充分,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则极为细致,在社会意义上,远远逊于家族史小说,而在心理分析上,则是家族史小说所不及的。
这部作品已经具有了左拉日后自然主义小说若干重要的特征,在这里,作者明显地追求琐细的描写,即使是对可怕与丑恶的事物,作者的描写也不厌其详。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第一次明确地把生理学的分析引入了文学,在这基础上铺陈出主人公的犯罪与毁灭、情欲与病态心理,不仅在他本人的文学创作中,而且在整个法国文学中都具有代表性的意义
它与《戴蕾斯·拉甘》同为左拉这一阶段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实际上已经实践了他后来在自然主义文艺理论体系中所阐述的思想与原则。
《玛德莱娜·费拉》的全部形象描绘,归结起来就是灵与肉的激烈冲突。这种冲突有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吉约姆与玛德莱娜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再一个层次则是玛德莱娜自己身上两种力量的矛盾与冲突。
吉约姆是一个善良、温柔、充满了道德感与宗教感的人物,是左拉心目中一种“灵”的体现,他从小就没有得到人间的温暖,因而特别重感情,特别珍视纯洁的友谊与爱,他怀着最大的柔情爱着自己的妻子,也怀着最大的赤诚爱着他的朋友雅克。正因为他自己的感情是纯洁的,加以他从小在宗教的狂热中又培养了一种类似洁癖的道德感和某种宗教神秘主义的情操,所以,他不能忍受人与人关系中,特别是他与最亲近的人的关系中存在任何污秽的东西。而玛德莱娜固然也深深爱自己的丈夫,但她身上毕竟存在着过去的肉欲的过失,特别还继续潜伏着对过去情夫不可抑制的情欲,这样,吉约姆与妻子之间必然出现不可调和的灵与肉的矛盾,这种矛盾尚未充分激化时,就已经把他们的家庭生活搅得一团糟,而当这个矛盾发展到顶点,即妻子又重新委身于情夫的时候,他们的家庭和他们个人都必然以毁灭而告终。
在玛德莱娜自身,灵与肉的冲突表现得更为尖锐激烈。这两种冲突的力量各自的根源何在?不论是对“灵”还是对“肉”,左拉都竭力从生理条件中去加以探究。在他笔下,玛德莱娜从母系继承了软弱、敏感、温柔的性格,从父系又得到正直而严肃的特性。母系构成了她身上“灵”的一方面,这表现在她感情上真挚地爱自己的丈夫,竭力要保持家庭的纯洁与安宁,对自己肉欲的过失感到苦恼与羞耻;与此同时,父系血统又使她具有粗放的气质、血气旺盛的体格和强烈的生理要求,这就构成了她的“肉”的方面。
左拉不仅从当时一般的生理遗传学的观点来这样解释玛德莱娜身上的两个方面,而且在对这个人物进行分析的时候,还特别运用了吕卡思医生的浸透论的生理学观点,按照这种观点,少女一旦与第一个男人发生性关系,就深深被打上这个男子的烙印,不论到何处,体内都浸透有他的存在。在左拉笔下,玛德莱娜就是如此,她根本无法摆脱第一次与雅克肉体结合所产生的那种生理的命定性,而且她后来与吉约姆所生的女儿,竟也由于她不能摆脱雅克在自己肉体上打下的烙印,而在相貌上酷似雅克。左拉这种描写,对于他的自然主义创作方法来说,无疑是典型的一例,但也暴露出这样一个事实:以一种似是而非的自然科学理论、生理学观点为绝对指导进行文学描绘,难免会流于神秘主义。
玛德莱娜不像戴蕾斯那样几乎完全是生理要求的奴隶,而是一个具有理智与情操的妇女,她不像戴蕾斯那样放任自己的肉欲本能泛滥成灾,而是竭力加以控制,不断加以谴责,因而,在她身上,灵与肉总是处于一种反复较量的状态,而往往又以道德精神的力量占优势,即使肉欲也能得势于一时,但不久又遭到主人公自己的清算,其社会后果也完全不像在戴蕾斯与罗朗身上那样骇人听闻。在这些描绘中,左拉无疑比在《戴蕾斯·拉甘》中表现出了更为强烈的道德感。
文学巨著《卢贡-马卡尔家族》
左拉开始研究当代生理学新成就以后,就逐步形成了要写一系列互有内在联系的小说以表现“第二帝国时代一个家族的自然史与社会史”的创作计划。要把若干小说联成一个整体,在这一点上,左拉显然是要效法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不过,巴尔扎克是已经写出了他大部分小说以后才产生把所有小说联成一体的意图,因此,他只可能采取让一些人物在不同作品里穿插出现,即“人物再现”的办法来实现这种意图,左拉则是在着手写作之前就有整体计划,而他用来实现这一整体计划的内在联系,就是一个家族的血缘关系。和文学史上其他家族史小说作者的构思大不一样,他在实验医学的影响下设想这一血缘关系中最基本的东西是一种生理遗传的因素。
《卢贡-马卡尔家族》的第一部小说《卢贡家的发迹》完成后开始在《时代报》上连载,三个星期后,普法战争爆发,连载中止。左拉继续进行整个家族史小说的构思与写作,普法战争期间,他又向埃德蒙·德·龚古尔说明了他宏大的创作计划:要在一整部系列小说里,写一个家族的自然史与社会史,“陈列出这个家族不同成员的各种气质、性格、罪恶以及德行等,表现它们受环境影响而发展,正像一个花园的各个部分互有区别,这里有阴影,那里有阳光”。他要求自己的描绘尽可能的完整、全面、无所不包,以至“在这些卷册之后,再也没有余地留给后来的作家,再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构思的了,再也没有一个人物可塑造了”。
《卢贡家的发迹》正式出版,左拉在卷首写了整个家族史小说的总序,正式公布了他写作的计划与意图:“我要说明一个家族、一个小小的人群,在一个社会里是如何安身立命的,它繁殖出一二十个成员,初看之下,他们千差万别,各不相似,但加以分析,则可看出他们彼此之间隐深的关联。遗传有它的定律法则,就像地心的吸引力有其定律法则一样。”他给自己的大型小说明确规定了“解决气质与环境的双重问题”的任务,他一方面要表现出在生理上,这个家族的成员全都是某些种神经血缘的变态慢性发作的受害者,这些神经与血缘的变态,是在机体第一次被损害之后陆续发生在这个家族之中的;另一方面,又要表现出这些神经与血缘的变态,随着环境的不同,决定了这个家族各个不同人物身上有种种不同的情感、愿望、情欲以及一切自然的、本能的人性的表现。作为社会史,他要求小说“成为对一个已经终结了的朝代的写照,对一个充满了疯狂与耻辱的时代的写照”,时间从拿破仑三世发动政变起到普法战争结束、第二帝国崩溃为止。
为了回答某些读者对他的“缺乏组织、缺乏总体结构”的非难,他在《公益报》上将他的家族世系表第一次公之于世。这个世系表与后来发表的那个画成树枝状的世系图不同,完全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表格,按五代人的辈分分为五个层次,标出上下代的血缘关系,每一层次列出每一代的成员,每个成员均附有姓名、出生年代、主要经历、遗传性、潜伏病因以及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造成的后果等说明。在这张图表里,不仅包括左拉已发表的八部作品里的人物,从《卢贡家的发迹》中的彼埃尔·卢贡到《小酒店》中的绮尔维丝,而且,还有一些将在他后来的小说里出现的家族成员,直到归结全部家族史小说的《帕斯卡医生》。
尽管总体计划与结构以及世系表早就已拟定,但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却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些修改与变化。首先,家族史小说的规模扩大了。其次,家族的世系也相应有了扩大,在之前公布的世系表的基础上,特别扩大了家族的两大成分之一马卡尔这一分支。因此,当左拉完成家族史小说的最后一卷《帕斯卡医生》时,他让主人公作为卢贡-马卡尔这个家族发展过程的总结者,这个医生“二十多年来一直密切注意着这个家族的每个世代,他登记什么人降生,什么人死亡,多少次婚嫁,家庭里的重要事件,按照他的遗传学的原理,对每一种情况做了简明的记载,他有那么一张发黄的纸……上面有一株用重重笔触画出的象征性的树,这树的枝干伸展开,彼此分离,在这上头横里排出五行大树叶,每一张树叶上写着一个姓名,以细小的字注明该成员的小史与遗传情况”。帕斯卡医生这一树状的世系图,印在这部作品的卷首,实际上就是左拉最后的世系图的定稿,是他已完成的二十部家族史小说中人物关系的脉络。
左拉以家族世系作为一种联系手段把不同的小说联成一体,这是一种开创性的总体构思,在文学史上开了家族小说的先河,但他把遗传的世袭关系当作家族史小说所探讨的自然史的课题,显然有损于家族史小说的社会意义与思想价值。
左拉的创作态度是巴尔扎克式的,即要当自己时代历史的书记。他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自觉地用了这样一种办法:把卢贡-马卡尔家族的成员“分布到社会所有一切阶级里”,来“写出第二帝国的全部历史”,这样,他的家族史小说作为“社会史”的性质实际上就大大超过了它作为“自然史”的性质,早在家族史小说的第一部完成后,左拉自己就不无自信地宣称:“一位新的巴尔扎克刚刚出现”,“他与巴尔扎克同样强有力”。
显然是效法巴尔扎克把自己的小说分为当代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场景的做法,左拉一开始就计划以十部小说分别描写第二帝国时代的投机事业、官场与政界、宗教生活、军界、工人、文艺界、司法界、社交界,等等,只不过,最后完成的家族史小说的规模,又大大超过了原定计划,这二十部长篇小说分门别类,除个别作品(如《生之欢乐》)限于纯生理与纯心理的描写外,其他作品都描写了近代社会生活几乎所有的领域、所有的方面、所有的阶层,而且,每部小说专一地描写一个方面,就其专门化的程度,比《人间喜剧》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小说的题材与主要的描写方面是:《卢贡家的发迹》,拿破仑三世“十二月政变”的历史;《贪欲的角逐》,地产投机买卖与巴黎的市政内幕;《巴黎之腹》,巴黎菜市场与市场里的资产者;《普拉桑之征服》,外省的政治生活;《教士穆莱的过错》,宗教生活与教会人物;《卢贡大人》,第二帝国时期的上层社会与政界;《小酒店》,巴黎手工业工人的生活与酗酒的社会问题;《爱的一页》,巴黎市民小人物的生活与家庭问题、感情纠葛;《娜娜》,巴黎上层社会的社交生活与妓女阶层;《家常事》,巴黎资产阶级的日常生活与道德状况;《妇女乐园》,巴黎的百货公司与资本主义商业;《萌芽》,矿区工人的生活与工人运动;《作品》,艺术家与艺术界;《土地》,法国农村与农民生活;《梦》,贫寒孤女的爱情追求与不幸;《人兽》,铁道部门与铁路工人;《金钱》,金融投机与交易所;《崩溃》,普法战争与第二帝国的崩溃;《帕斯卡医生》,医学界人物与生理学、遗传学的新发展。
作为“第二帝国时期的社会史”,《卢贡-马卡尔家族》几乎以编年史式的详尽程度,呈现了这个时期历史发展的轮廓,反映了这个时期一系列重大的历史事件,正如左拉在家族史小说总序中所预告的,全书将写“从‘政变’的阴谋窃取直到色当投降”的历史那样,他的家族史小说的第一部《卢贡家的发迹》,是以路易·波拿巴十二月政变为内容,通过共和派在外省的起义与被镇压的故事,表现了这一历史关键时刻两种阶级政治力量激烈的搏斗,而家族史小说末尾的第十九部作品《崩溃》,则描写了普法战争、法军投降以及巴黎公社等一系列历史事件,家族史小说的首尾两部作品正好是第二帝国的开端与终结,而二十年的第二帝国时期的历史过程,又全部呈现在二十部家族史小说里,有些历史事件是作为小说的环境与背景,与故事的发展、人物的活动融合在一起,有些历史事件则是作品直接表现的对象与内容,本身就构成了作品中重要的形象描绘,所有这些不仅使整个《卢贡-马卡尔家族》具有一种严格的历史框架,而且使它全部的形象图景都具有高度真实的历史感。
虽然《卢贡-马卡尔家族》的故事发展与人物活动,严格局限于1851年至1871年第二帝国时期的二十年里,但这一巨著的写作却是在1871年至1893年的第三共和国期间,因此,家族史小说中所反映的内容无疑也包括了十九世纪最后近三十年的社会现实,这样,《卢贡-马卡尔家族》实际上就成为从五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初的法国的“社会史”。作为这样一个历史阶段的社会史,《卢贡-马卡尔家族》无疑具有丰富的内容,这种丰富性特别明显地表现在它广阔的生活场景与千殊万类的人物描写上。
为了以科学的方法写出作为社会史的家族史小说,也为了使自己的家族史小说真正达到社会史所应具有的全面完备的程度,左拉力求在家族史小说里写出自己时代社会里各个领域、各种性质、各种情势、各种色调的生活场景。在这里,十九世纪下半期法国社会生活种种情景都应有尽有:外省共和派起义军与波拿巴反动派面对面的斗争场面、巴黎的官场、政界人物的勾结与交易、王公贵族府第中的豪华与奢侈、资产阶级公寓里的糜烂与犯罪、破落贵族寒酸的生活、巴黎上流社会的疯狂与淫逸、娼妓社会的真相、巴黎贫民窟中的贫穷与悲惨、手工业工人的日常生活、醉汉与妓女流落的巴黎街头、交易所里投机的狂热、商业区的繁华与百货公司里令人眼花缭乱的丰富、食品供应的增长与菜市场的熙攘、铁路运输的情况、工业领域里生活与劳动的景象、劳资冲突的激化、工人与资方的谈判、罢工的怒潮、农民日常生活与劳动、地主庄园里的安乐生活、法律事务所里的纠纷、银行巨头的会议、普法战争中可耻的溃败、巴黎公社革命群众愤怒的场面……所有这些,构成了一个历史时期无所不包的社会现实生活图景。和十九世纪一些以描写社会现实为己任的作家作品相比,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显然已远远走出了贵族资产阶级府第与沙龙,而展示了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面,在社会生活场景的广阔性与丰富性上,足以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媲美。
在生活图景的制作上,左拉的自然主义创作论特别重视实录性的细节,而且要求具有资料式的详尽、摄影式的准确与真切,为此,左拉每描写一种生活场景,不仅要阅读大量有关这种生活的书籍与资料,而且还要进行详细的实地考察。正因为左拉对所描写的现实生活做了具体的实地调查,掌握了丰富的素材,所以他在二十部家族史小说里制作的现实生活图景,得以达到高度的真实与繁详的程度,准确、真切地再现了法国十九世纪后半期的社会面貌,使家族史小说成为一部可信的形象的社会史,其中拥有大量真实的、具备社会科学意义的政治经济生活的细节,如第二帝国的外交政策与对外扩张的活动、银行的经营方式与投资真相、交易所的作用与业务、有关财产问题的法律条文与手续、城乡市场的物价与各阶层的生活水平、农业生产与农产品的供销状况、工业技术水平与厂矿的设备条件,等等,对于读者了解当时法国社会现实具有可贵的认识价值。
在人物形象的描写上,左拉即使是在写一个家族的自然史的时候,也特别强调社会环境、物质条件对人的影响,这样,他才可能写出社会的人,而不完全是自然的人,何况,左拉很懂得,要写出完整的社会史就必须写出各个领域、各种类型的人物,他有计划地将一个家族的成员分布到各个社会阶层,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样做就使得他既能写出各个阶级、各个阶层有代表性的形象,构成自己时代的一个千殊万类、无所不包的人物画廊,又能表现出本时代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状况。当然,在家族史小说里,人物远远不止卢贡-马卡尔家族的成员,这些成员分布到某一个阶层或某一个社会环境,就成为了作者在其周围安排众多的形形色色人物的中心,由此,整个家族史的人物竟多达一千二百个。
所有的人物都具有独特的、具体的社会真实性,因而整个家族史小说也就能丰富地、真实地反映与表现出当代社会阶级关系的总和与时代社会的现实。《卢贡-马卡尔家族》作为“社会史”,不仅以其丰富的形象描写具有风俗画卷的价值,而且,由于其作者对自己的时代社会进行了认真的研究与严肃的思考,而表现出了一个时代的历史真实的本质,在全面反映了时代社会的基础上,突出地提出了一些巨大的社会问题,具有真正历史学的意义。
《卢贡-马卡尔家族》是法国文学史上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并将继续经受住考验的杰作,除充实的社会历史内容外,艺术上的成就是它能经受考验的另一个重要原因。高度写实的技巧、某种程度的浪漫主义的色彩和象征主义的渲染、匀称严整的结构,这三方面因素的结合,构成了《卢贡-马卡尔家族》独特的艺术魅力。
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左拉继承了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艺术,尽管他事先有系统的创作意图与设想,但他要求自己“既不要以哲学家,也不要以道德家的态度去进行写作”,而要将自己的“哲理倾向”形诸图景。在制作图景与描绘形象上,左拉显然是按现实主义原则行事,他成功地做到了忠于现实生活的本来面貌,使自己笔下的画面生动、真切;在表现生活事件、安排故事情节上,他又显示了高度逻辑性与精确性的才能,使生活的进程与变化在家族史小说里显得合情合理,自然而然。正如他自己所要求的:“最重要的是要有合乎逻辑的推理……事实一旦提出之后,就要在整个作品里用数字的方式去加以演绎。”
由于左拉是带着明确的、系统的自然主义创作思想进行写作的,自然主义创作论关于描写应具有文献性与科学性的要求,也就必然使左拉给写实的艺术带来新的东西,在这方面,他毫无疑义地对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有所发展。这种发展,首先表现在对生活场景有更广泛更齐全的描绘,从整个社会现实生活来说,左拉描写出了不少为过去的文学描绘所忽略或遗忘的生活场景,如像矿坑里矿工们蹚在泥水中进行采掘的劳动情景(《萌芽》)
从每一个具体的生活场景而言,左拉的描写总是细致而详尽的,不遗漏其中任何一个局部与细节,如在《金钱》中写贫民窟,在《娜娜》中写游艺剧场。
其次,这种发展表现在对生活事件的发展、时序的过程有着更具体、更细致的描写,如他在《金钱》中写金融投机活动时,不像巴尔扎克的《纽沁根银行》中那样满足于概述与分析,而是通过人物的具体活动、交易所内外的种种情景,把金融投机活动的过程与业务细节都如实地再现了出来;又如在《崩溃》中写法军进军的行程与时间、在《娜娜》中写缪法伯爵从夜里在街头流浪到第二天早晨在自家门口遇见妻子也刚从情夫家里回来的整整十几个小时的时序,都是以高度的细致与准确描写出来的。
再次,这种发展还表现在作品中对客观现实的描绘更带有实录性、摄影性与科学性,与生活的本来面目更贴切、更相近。要是描写一个地方,左拉总要注意地理与方位的准确;要是描写一个事物,则又很注意事物严格的度量以及它的质地,如在《小酒店》中写顾奢的劳动情景时,他甚至没有忽略铁锤的重量与铆钉的长度,在《萌芽》中写贫困的马赫家食物短缺的情况时,他也写出了面包的具体分量;要是描写一个人物,他除了写人物作为社会人的思想情感外,还着力于表现人物作为自然人而具有的生理上的要求与冲动,如他在不止一部小说里,都写出了男女关系,特别是资产阶级堕落的男女关系中的肉欲成分与生理原因,在《娜娜》中,缪法夫妇的堕落既是资产阶级婚姻不合理、资产阶级社会淫靡风气影响的结果,也是天主教婚姻中夫妇私生活不协调、性欲畸形发展所致;左拉在描写中,还善于捕捉事物的色彩、音响与气味,以具有通感效果的语言艺术诉诸读者的视觉、听觉、嗅觉与触觉,《妇女乐园》中对百货公司繁华景象的描写、《金钱》中对交易所里喧嚣声的描写、《巴黎之腹》中对熏肉店的描写、《娜娜》中对人体肌肤的描写等,都是有名的段落。
正因为《卢贡-马卡尔家族》中对客观现实的描绘不论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都比过去的现实主义描写更为细致,而且更致力于表现现实生活的物的丰富性,所以,它在法国现实主义艺术的历史上,无疑标志着一个新的阶段。当然,由于左拉的自然主义创作理论存在一定的偏颇,《卢贡-马卡尔家族》中的描绘有时也就不免过于繁琐、拖沓、滞重,在对人的生理性的描写中,往往也有使人反胃的败笔,但总的来说,它的写实主义艺术是成功的、引人入胜的,其中不乏一些确有表现力的出色的散文艺术篇章。
左拉早期的浪漫主义倾向,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也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他在以科学的实验的眼光观察现实、搜集材料、形成印象的时候,往往同时生发出某种浪漫主义感受,而当他以写实的语言把这一现实描绘出来的同时,又把这种浪漫主义的感受化为一种浪漫主义的形象。在《小酒店》里,他把小酒店里的蒸馏器描写成一种邪恶的化身,以突出表现酒精的危害;在《娜娜》中,他描写娼妓像一只苍蝇到处传播毒菌;在《萌芽》中,他把消耗着矿工们的血汗的矿井描写成吃人的野兽;在《妇女乐园》中,他把庞大的百货公司描写成一个巨人……
这一类充满浪漫遐想、具有象征意味的描写,在家族史小说里比比皆是。所有这些描写把现实对象加以“诗化”,或赋予它一种灵性,一种生命,或赋予它一种象征,不仅使得现实对象的本质特征更突出地被表现了出来,而且也给左拉那种写实的、滞重的风格带来一种生气。
博大的气势与激昂的热情是左拉家族史小说中构成浪漫主义成分的又一种因素,左拉在自己最初的写作计划里这样强调:“要有热情”。他还提出这样的要求:“要有一种威严的气派。像一条怒号奔腾的江河,宽广开阔,浩浩荡荡地前进”。他在家族史小说里达到了自己的这两个要求。他的文字绝不是冷漠的,而是饱含感情,或褒或贬,或扬或惩,主观色彩是很鲜明的,而且,正因为他具有主持社会正义的热情,又力图把这种热情注入笔端,所以他的家族史小说中有不少感情强烈、色彩浓重、线条夸张的画面,如娜娜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奢侈、缪法伯爵那种罕见的堕落、萨加尔与德甘卜尔两人像野兽一样的争斗,都是从暴露统治阶级的激情出发而用夸张的笔法写出来的。至于家族史中浩荡的气势,既是他对现实生活宏伟的描绘、小说巨大的篇幅和贯穿其中的社会激情必然形之于外的一种风格,又是他博大的思想、广阔的视野和某种浪漫主义理想所带来的一种艺术效果。
在结构方面,家族史小说作品的每一章或每一卷,往往都以严谨的形式集中地表现某一方面的生活内容,或某一个事件的过程,或某一个生活场景,各章各卷的篇幅整齐而匀称,彼此之间联系紧凑、焊接细密、比例得当、前后呼应、互相对照,由逐步铺张、层层深入到形成高潮、进入尾声,既井然有序、稳当沉着,又波澜壮阔、雄浑有力。家族史小说在结构上的这种严谨、整齐、匀称、壮观的特点,是带有某种古典的风格的。
后期的文学创作
较之中期的《卢贡-马卡尔家族》,左拉后期的文学作品有了很大的变化。在家族史小说中,他要求自己成为第二帝国时期的历史家,而在后期小说中,则企图成为社会福音的使徒。在这里,他主要致力于宣扬某种社会理想或表现某种抽象空泛的理念。由此,后期的作品也就带有一定的主观说教的性质。另一方面,在对局部的现实生活的具体描绘上,左拉又保持了原来自然主义那种力求繁详、完备的写实风格,使这些描绘达到了栩栩如生的效果。总之,远渺的理想、空灵的意念、抽象的说教与具体而滞重的写实描绘的结合,构成了左拉后期文学创作的特点。
旧的宗教信仰和神灵迷信丝毫不能缓解人世的痛苦,只是对千万不幸者的麻醉与欺骗,很多病人在卢尔德圣泉的浴池中浸过而加速了死亡,贫穷的女工向圣母哭诉“为什么欺骗我”,在宗教迷信的愚弄下,世间的痛苦反而有增无减。在作品里,左拉以人道主义的精神清楚地指出了苦难的社会急需解救,它需要新的信仰与新的道路,然而,新的信仰与新的道路究竟是什么,他却没有指出。
三部曲的后两部写得不如前一部好,人物缺乏心理深度与立体感,颇流于概念化,作品的构思也有出于抽象理念之痕,而主题思想在某种意义上也只是前一部的重复,没有继续深化与开拓,仍然限于指出社会现实的不合理与旧的宗教信仰的价值的丧失,主人公的追求几乎没有多少进展,最后只能寄渺茫的希望于将来。
《四福音书》是左拉为德雷福斯案件进行斗争的晚年时期的作品,这一时期,左拉更多地是一个社会的斗士,他不仅专注地关心社会正义的伸张,而且以大无畏的精神投身其中,这无疑使他更力图用自己的创作来提出解救社会现实的方案。
在《四福音书》里,左拉主观上认为找到了悲惨世界的出路与途径,顾名思义,“四福音”——繁殖、劳动、真理、正义,就是他所提出的解救现代社会的四个方案,是他所要向现代社会指点的出路。
他在创作《四福音书》期间,当他流亡在伦敦的时候,又一次研读傅立叶的学说,并深受其影响,这使他的作品又带上那种天真的空想社会主义理想的色彩。然而,也正因为左拉所接受的不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影响,而是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所以他在把他的社会福音的思想具体化、明确化的时候,实际上并没有接近真正能够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科学途径,而是陷入了历史唯心主义与乌托邦。
《劳动》提出了现代社会中存在的最重大的社会课题,即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矛盾与解决这个矛盾的途径问题,它提出问题与解决问题的方式,都具有时代社会的代表性,它的重要意义不限于左拉创作的范围,不论在法国文学史还是在世界文学史上,它都要算一部批判意识较明确、形态最完备、描写最充分的空想社会主义的小说。
在小说里,左拉的描写一开始就集中在无产阶级悲惨生活的画面上,第一卷的整整前两章,可以说是整个作品的“地狱篇”,在这里,主人公侣克在亚比末这个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地狱”里漫步,他每到一处,就见到一种骇人听闻的贫困与悲惨,这实际上是左拉在一一展示资本主义工业区这人间地狱中种种可怕的情景。在这些篇章里,左拉那种力求真实入微的自然主义描写,发挥了详尽实录的效能,以一个个生动、真实、完整、细致的生活场景,给后世留下了一份关于十九世纪下半叶无产阶级的劳动与生活的确实可靠的历史文献。
左拉的乌托邦理想完全是傅立叶式的。在文学史上,他无疑是第一个对傅立叶式的空想社会主义理想进行了详尽描写的作家,《劳动》中主人公侣克所建立的新型工厂与新型城市,基本上是傅立叶主义的“法朗吉”的艺术图解。在侣克创办的新型工厂里,没有劳资矛盾,没有剥削,生产蒸蒸日上,收入日益增多,不再有专制统治,一切都由管理委员会进行治理,其创始者侣克不过是管理委员会的一个成员而已。在侣克后来所扩建的新型城市中,更是一幅人间天堂的美景,到处都是生活欢乐,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电气的运用非常广泛,劳动成为了一项真正的光荣、自由而愉快的事业,每人每天只需工作四小时,还可以自由地选择工种,各尽所能,而城市则从各方面保证了每个人的物质需要。社会物质生活资料已极大丰富,几乎到了取之不尽的地步。左拉笔下的这种幸福理想的社会,与充满剥削、劳役、痛苦、不幸的资本主义社会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对照。它虽然是十足的空想,但却具有鲜明的社会主义的性质,还包含有某种共产主义的因素,在一些方面,显然超越了傅立叶主义理想的水平。而且,左拉是怀着一种巨大的激情来进行这种描写的,他的描写不厌其详,力图表现这一理想社会蓝图中的每一个细节,他往往沉醉在这种远渺空想的描写中,表现出了一种进步的向往与天真的憧憬。
虽然《劳动》中对新社会事业图景的描写体现了作者进步的理想与美好的憧憬,构成了十九世纪空想社会主义文学中一份宝贵的思想材料,但这种描写毕竟是不真实的、苍白的,如果左拉在整个作品的篇幅里,都陷于空想与抽象的爱的呓语,那么,他的小说肯定会使人无法卒读,不过,左拉还相当善于安排,他努力在空想社会主义“法朗吉”的框架中,搬演现实生活的事件。如果说,左拉在描写正面理想、提出社会改革方案时是苍白无力的,那么,一旦他回到真实的描写,对现实生活进行批判与揭露时,他就又恢复了生气与活力,为自己的时代社会留下了有认识价值的画面,如像小说中对女主人公淑茜的坎坷命运的描写。
《劳动》在左拉后期的创作中之所以成为一部代表性的作品,主要是因为在思想内容上,它比较集中地反映了左拉后期作品中所具有的对理想社会、美好未来的热烈向往,这种向往既体现出他思想进步的程度,也暴露了他的社会历史观中那些空想的、抽象的成分;其次,以形象表现而言,它又比较典型地体现了空想的图景与写实的描绘两者奇特的结合,并具有后期作品中各种创作手法杂然并陈的特点。不论是《劳动》还是左拉后期的其他作品,显然都不是文学史上的杰作,艺术上不具有特别的魅力,但它们作为某种文学现象,特别是空想社会主义思潮与文学创作紧密结合的产物,却是另具特征,值得予以重视的。
我的点评
想起了《金瓶梅》第一回里面的一首诗,觉得不仅可以概括《金瓶梅》全书,也可以概括本书的内容和主旨。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看完《娜娜》之后,不得不说三观上还是受到了一些冲击,其实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包括我看到评论下的一些人其实不太能理解书里面男人对娜娜肉体那种狂热的痴迷,因为根据书里的描述娜娜身体算是比较肥胖,虽然是前凸后翘的好身材,但是也绝对称不上是一个体型正常的女性。可能也是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文化差异有关,所以书里的男人们对娜娜这样富态又性感的美女更为痴迷。
在书中我对缪法伯爵的态度也是说不出什么感觉,一方面我觉得娜娜对他三番两次的背叛又有些心疼他,另一方面他确实也很虚伪,并且娜娜一但要抛弃他他就开始哭哭啼啼的样子让我觉得很不像一个男人。
另外书里的乔治也是让我觉得比较可怜的一个男孩,他算得上书里为数不多清澈又真挚的灵魂,但很可惜的是他对娜娜无止境的迷恋也导致他最后的悲剧命运。
说回娜娜这一主人公,她尽管把无数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骗尽钱财,但是不得不说她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小路易很好,但是也有可能是作者设定好的报应或者因果说,小路易的身体在书里日渐消瘦和虚弱,他母亲的钱财越来越多,甚至家里最后装修的像教皇的宫殿一样,但是她儿子的身体却日渐衰微。
书里面复杂的人名和娜娜数不清的情人确实让我初读时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不得不说左拉做到了自然主义所说的客观冷静的叙述,他的语言确实像一个医生的病理分析一样,把娜娜为中心的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生活描写的淋漓尽致,让人觉得就是在冷眼旁观这一切虚假的繁华。
记得有一幕是娜娜邀请她的情人们到家里聚会,家里异常拥挤却并不影响他们娱乐的心情 最后实在想不出新点子了就把香槟酒一杯一杯的倒在了钢琴里,确实让我第一感觉是无法理解,后来也想明白了,确实有钱人到了一定程度会很空虚和无聊,这种发散的情绪会辐射到各种日常的事情上,就像后来娜娜刻意追求的富丽堂皇的装修还有各种奢华的首饰以及珠宝一样,过多的钱财和无所事事的生活会让人的思想越来越“变态”,会想尽一切办法取悦自己,摆脱枯燥和无聊,这也就是上流社会那些不作为的人私生活混乱又奢靡的原因。
最后娜娜的死亡其实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让人颇感唏嘘的是,生前说爱她到骨子里的那些情人 在她死前都虚伪又胆怯的只敢在楼下里躲避,不敢靠近 而生前讨厌娜娜的那些女人却在娜娜临死前无微不至的照顾与陪伴她。娜娜的死带来了战争 也说明旧的贵族奢靡和往日虚假的繁荣也终将要随着战争化为乌有。
以下信息来自于知乎网友的分享。由于男人的色欲一直存在,所以当今社会仍然存在娜娜这样类似的小姐,她们下海的原因与娜娜一样大多离不开一个钱字。这些小姐普遍是农村出身,初中文凭,进程后一般从事服装鞋子导购或者餐厅服务员类似的工作,由于工资微薄加上大城市的房租和物价高昂,她们开始萌生了另寻出路的想法,但可能由于小姐职业自古被人所轻蔑,所以一般还没结婚的年轻女子是很少下海的,至少在国内如此。在底层从事小姐的那群人大多数是年老色衰的阿姨和大妈,她们通过精修过的照片以电话方式让中介进行招揽生意,每当有被照片里的女人身体所诱惑的男人上钩就开始上门服务,简单了事后进行分红。
个人感觉那些嫖娼的男人真傻,有那闲钱还不如真儿八斤去找个女友,那些钱都够你们约会好多次的开销了,只要情到了,不仅她的身体是你的,连她的心也是你的,而且你们还可以解锁各种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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